劳伦将铁铲插在工事外松软的泥土中，听着对话直摇头。要在越南生存下来光学会军营黑话是不够的。他瞧着德克萨斯州来的简。这位瘦削结实、闷声不吭的青年在阵地边上挂地雷。他的目光从比他们高的山头上的连指挥所移到与连指挥所交叉的工事防线。掩体旁，士兵们汗流浃背，忙着擦洗和装填武器。
头如黑狮、身材魁梧的黑人金抱着M-60机枪。桑德森在给M-79榴弹枪上油。旁边，二排三班的奥尼尔军士对着话筒与人说话。嗓音沙哑、以地狱天使纹身的拉脾气躁狂，正在扔接三颗手榴弹。此刻简走进工事，拖着电线，给地雷接上引火装置。卫生员戈梅斯从药箱里拿药给南越青年富生那双快要烂穿的脚敷药。
劳伦见过富生穿缴获的北越军装，背上越南武器的照片。他也听说过这位东方人收五美元军票（军队支付凭证），才肯如此打扮，让伙伴们拍上一张同笑容满面的敌兵合影的照片寄回家。看着卫生员给富生上药使他想到自己手上灼心痛的水泡，不少已感染化脓。他走出工事，想让卫生员给看看。
黑人吃着饭抬头瞧见简和劳伦已停下来不挖工事了。今晚敌军要是发动进攻，这可是保命的地方。
“嗨，白小子。别停下来。洞可不会自己挖成的。”劳伦举起流血淌脓的手掌，示意去找卫生员。
“就这点小意思算你走运，劳伦。昨天我救了你的命，伙计。我杀了只吃屎的狗。”
哈罗德从沙袋上跳起来，抓住铁铲。“小个，你提醒我了，我得去拉屎。”黑人间再次展开激烈的舌战，新兵们又被遗忘。
“你这次该擦屁股了，伙计。”
“是的，小个。你借我衬衣我就擦。”
劳伦和简冒着汗，空气更加潮湿。他溜达着走向卫生员，耳朵捕捉着交谈的空挡，以询问如何治自己的水泡。这是他入林子第一天再次感到羞耻。来越南当兵，军队哪样没有让他做好准备？全都想到了，他想。没有亲临其境在越南当兵的又怎么解释这一切？
克林唐娜试着和那些士兵交谈，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只能感受到他们紧绷着的撕裂神经活着娱乐至死的大麻味外加汗臭。
真可惜。老兵们有闲便将每日的记忆从脑子里抹去，克林唐娜感到与他们格格不入，受到了侮辱。怪不得这里充满敌意，她想。但为何都冲着我呢？如果说我是战地记者糊涂，那我有啥办法？谁都有某时某地另起炉灶的时候。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已尽力而为？为何不助我一臂之力？难道看不出我在竭力的尊重他们。
劳伦站在全神贯注工作的卫生员身旁，被富生烂脚的恶臭逼得直往后缩，心想当兵的为何不向敌人泄怒，而互相纠缠不放。同二连二排别人一样，卫生员对他的关注和想法冷漠得很。
“富，起因是脚趾缝的森林霉菌。我让你勤换袜子，多用脚粉。现在脚已烂透了。我得报告皮特芬，让你休息。明天直升机来取水桶时你随机离开这里。”
富生挣扎着站起身子，擦着脚。“胡说，别告诉皮特芬。那疯子会骂我是故意的。你知道，除非断手缺脚，否则他不会让谁离开战场。”
“你若不在近日内离开，脚就会烂掉。如果不请求救护直升机进来算你命大。所以我打电话给排长了，他同意你离开。”
“真他妈走运，咱们排由排长或者洛特带队而不是皮特芬这混蛋，可惜他还是副排。人事部的哥们告诉我，克里斯也是步兵出身，并且是一步步升上去的。敢打赌那家伙体恤手下的兵。”
卫生员将油膏放回药箱。“好了，富，跟大伙一样，希望与胡扯两招同时进行，看哪一招管用。”
简忘了自己感染的水泡，借了绑带包扎手，转身回去装沙袋。劳伦想叫他但是最后还是没说。
连部。布雷德利·哈里斯上尉聚精会神地望着战术地形图，心想他已三进越南，该学会不去理会四部通话机嘈杂的声响。1964年他在部队当队长时要比这松快得多。现在得经常为近两百人烦恼。此外，萦绕心头的还要日益坚固的信念，即他的祖国将在这场消耗战中惨败，除非有人打碎阻碍作出正确战术决策的桎梏。
他端起杯子，大口喝着冷咖啡，目光扫过召来开会的三位排长。见鬼，从哪儿弄来这批孬种，他想。他那疲惫的目光滞留在克里斯.史密斯少尉身上。哈里斯暗暗打赌，这个有着甲壳虫眉毛、神情自若的青年是个好苗子，况且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越南，甚至第一次来到越南是第一批海军陆战队员上岸中的一员，这些辉煌的往事实在让他的简历显得高大且任上级乐意挑选。除了他总是请假不愿亲自带排在丛林里冲锋之外，哈里斯认为他在越南战场上几乎是前途无量。
但是两次经历越南战场的克里斯有些宽厚，也许是他久经沙场后的某种想开了。他从来不会要求排里的人干任何除了上级命令之外的事情。他总是在一边静观其变，不参与其中。在哈里斯眼中，克里斯是一位合格的指挥官。
哈里斯其实想过撤换克里斯让他回国享受日子，将二排交皮特芬带。实际上如果克里斯不管，皮特芬已在唱主角，但他意识到没有无休止的公文来往，上级部门绝不会允许他在战场上撤换军官。在关键时刻，克里斯又或是皮特芬自然会统领二排，因而他能容忍克里斯混下去，直至六个月期满被轮回到后方。
“先生们，下面讲一下战况。听清楚后重新标好地图。空中六号报告越军新派一连兵力跨过这条蓝线向我方移动。蓝线就是紧靠我连阵地下方的河。”
哈里斯停下来，在克里斯的地图上指明河流的位置，这样少尉不至于忘记这一重要的情报。二排的防线工事面向河流。
“今夜我们可有机会好好教训他们。在他们溜进山林前狠狠地揍他们一顿，这样于大伙都有利。今夜三排和炮排守卫防线。”
“我要你们在这里埋伏，就在这儿。霍金斯少尉带人马埋伏在老橡胶种植园附近，封锁一切退路。克里斯少尉，你们埋伏在那座古庙遗址周围，我们来此之前在山脊上见过。我们黄昏开始行动。大约再过一小时，有问题吗？”
其他军官起身归队，只有克里斯还蹲在那里，瞧着地图。哈里斯乜斜了他一眼，摇摇头。
“我问你还有问题吗，克里斯少尉？发什么愁呢？”
克里斯对会议结束感到突然。“嗯，没什么，二排没问题，长官。”他站起来，叠好塑胶面地图，离开了指挥所。
哈里斯望着汗水直淌的少尉离去的背影，踌躇片刻，然后要过话筒向营部报告。是啊，他想，二排有一个问题，少尉……那就是你。他记得在克里斯来到二连时审查过少尉第201号档案。
简和劳伦挖完被小黑人成为“小屎坑”式的工事，感到一阵解脱的喜悦。也可以轻松地远离挪揄和胡言乱语去享用丙种配给餐，不会有难堪、取笑或干涉。夕阳西照，他们静坐在树荫下，咀嚼着离群独处的愉悦，心想在越南战场上有这样悠闲的时光十分难得。又一个不悦的失望。
战场上没有孤独者的天地。即使在私立学校学生宿舍强制性的集体生活中，克林唐娜也常常钻进图书馆去寻觅幽静和孤独，或独自冥想，超越体育、成绩、男朋友等俗念探索思想的天地。这些内心的漩涡最终引她来到越南，但来到这里却没有时间或机会思索动机和意义。克林唐娜和新兵们在一起，她突然对自己扛着书本和摄像机上战场哑然失笑。
“我是否想战争虽然残酷，但能很快结束，然后能头枕帆布背包，从容地遐想战争的功过呢？我是否以为在当尖兵时会有时间遐思绵绵，搜寻理解的新天地，而让别人去挖洞填沙袋？你寻求智慧，但现实却给你当头一棒，令你的思维迟钝麻木。”
克林唐娜凝视着火鸡面包罐头中成团的肥油，脑海里浮现出她慈祥的奶奶的形象，一位知识渊博但对生活毫无所求的善良老人，她总是兴致勃勃地为他烹调节日火鸡晚餐。饭后，克林唐娜喜欢聊天，奶奶乐于安详倾听。她平静地接受了克林唐娜入伍来越参战的决定，而她父母却显露出惊愕和害怕。女儿竟然要放弃前程灿烂的学业，与目不识丁的贱民为伍去，当一个狗屁不通的战地记者，试图到地球另一端投入一场毫无道理的战争。
奶奶理解她的心，她需要了解那些在书本中苦苦寻觅仍游移不定的东西，一些自私的良知。克林唐娜意识到她应抓紧这难得的空闲给奶奶写封信，但火鸡面包和亟需擦洗的拍摄工具显然更为重要。再说，她宽慰自己，我怎能告诉她我在越南当战地记者的经历？倘若地狱是理性的被排挤绝境，那么越南就是。
丛林茂密，蔓藤缠绕。战士们东倒西歪艰难行走在几乎无法通行的树林里，搜索看不见的敌人，希望不要与敌人照面。这样的生活如何向人启齿？克林唐娜想，这就是理想的绝境。她敬佩自己的兄弟们能在这地狱中喘气。
劳伦把吃完的罐子扔到一边，用手扇着脸，用湿漉漉的衣服擦拭脸颊的汗水。"真不该让我们来做这种活计，遭罪啊。"他低声抱怨，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继续埋头干活。
他记起两个老兵在确信他能听见时说过的一段话，“如果你要在越南阵亡，最好头几个礼拜就完蛋，这样少遭罪。”
言之有理呵，劳伦想。迄今为止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话。他在脑子里盘算着，想到他在越南几乎还要呆上整整两年不止。
克林唐娜也加入了干活的队伍，一个战地记者的工作是采访，采访那些对危险有预料和判断能力的老兵。在克林唐娜看来，他们并不是在战斗，而是在逃亡。
一些人在战场上表现出色却在撤退途中被敌人击毙。克林唐娜记忆犹新，那天她在电台中听到了枪声和爆炸，但没有亲临其境，但她依稀能感觉到那场激烈的战斗。她的心提起，但又落下。
克林唐娜在采访中发现了自己的弱点，这让她非常恼怒，因为那些老兵很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笑话来掩盖关键的线索，她只好直接来问。
"您的战友为什么会选择撤离呢？"克林唐娜问，"他们明明已经掌握了对方的情况，并且做好准备。"
"你的问题问的太犀利了，"一位老兵微笑着看着他，"克林记者，你的问题不是我们不愿意告诉你，而是我们根本说不清楚。"
“那你们现在的感受是什么？在这场战争中。”
"不想打仗了，想回家。这狗屎战争。"一个老兵不耐烦了，"他妈的。"
"哦！"克林唐娜明白了，原来战场上也是一样。她想着，即便他们永远也找不到那帮敌人，政府也很可能捱不到结束的那一天。
但她不敢再追究这些事，因为老兵都说了，"你的话，让我觉得很奇怪。"老兵说。"我们不是有时候军人，我们不想和那帮混蛋同归于尽。"他说，"但现在，我们不得不和他们拼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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