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对于花橤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虽然她已经有了想要轻生的念头，但本能的求生欲还是让她一次又一次打消了这一想法。
开学后，一个已经被大多数人忘记的学生回到了13班——苏陈子矜。她脸上留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十分扎眼。长时间的休学之后，她的外貌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显得有些憔悴。
花橤以为苏陈子矜是来找她寻仇的。但出乎意外的是，一连两周过去，苏陈子矜都和班上别的人一样起早贪黑地学习。唯一一点不同的是她不住宿舍。
“奇怪。按她的性子，这种事情她是断不肯姑息的。”花橤想道。
花橤原本想要继续观察苏陈子矜一段时间，奈何愈发紧张的学习已经把时间压缩到了极限，花橤根本腾不出心思来想着苏陈子矜。无奈，她只得十分被动地投入了无休止的学习备考当中。
“想当初李皓月的话也有道理，也许我当初在精神卫生中心一直装疯卖傻下去还能稍微好过一点，不至于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另一边，萧月在重新评估精神状态后也回到了学校。虽然学习还是很费劲，但为了自己的未来，他不得不学。尽管成绩很不好，记忆力下降严重，注意力难以集中，精力天天透支，他都没有像别人一样去抱怨——至少在前一个月是这样的。
萧月的状态让季天等人都十分震惊：按萧月先前的表现来说，这么高强度的学习早就该把他逼疯了才对。但不知为何，萧月的心里异常平静，甚至都已经没有了情感的波澜。这种变化萧月自己当然察觉到了，但精神科医生认为这是药物的副作用导致，所以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相反，他认为这种心平气和的状态可以让他的学习变得略微有效一些。
但这样表面平和的日子没能持续很长时间。期中考试后不久，秦波就把花蕊叫到了办公室去。
“老师？”
“花橤，”秦波见了，便招呼她到自己旁边坐下，“今天叫你来不是讲什么成绩的。有个事情我要和你讲一下。”
说着，秦波把自己的手机推到了花橤面前。
“你可能很难接受，但这件事的原委你应该比我清楚。”
手机上是一则新闻：“市检察院讯：今日，我院联合市监委，市公安局破获一起重大贪污受贿案。起因为犯罪嫌疑人陈某在2年前与犯罪嫌疑人吴某联合对我市启明科技有限公司实施非法制裁。二人被捕入狱后不久便被犯罪嫌疑人徐某某保释出狱。出狱后陈某不知悔改，以各种手段非法集资并与吴某、徐某某分割赃款。经调查，涉案金额达到一亿〇八百万元。我院提起公诉后，市最高人民法院下达判决：没收三人非法所得，开除党籍，开除公职。陈某被判无期徒刑，吴某被判有期徒刑八年，徐某某被判有期徒刑五年。”
“怎么会……他明明告诉我，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干违法的事，都要一直守着我……”花橤看完后愣在了原地，口中喃喃道，“我猜得没错，果然，他就是个骗子……”
放假了，花橤回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房子的门前。她把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几圈，门就开了。
房里黑魆魆的，有点阴森。花橤抖着手按下开关，却根本没有反应——电费欠得太久，已经被断电了。
好在家里还有不少桶装的纯净水，水资源暂时不是问题。花橤把书包放下，紧接着就跌坐在了床上。她想不通为什么陈晓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贪污受贿，甚至是行贿。难道平时在部门里面工作的工资还不够吗？清静过日就不行吗？现在自己孤身一人，再去找萧悠然也过意不去。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半夜。花橤没有事情可做，便动身前往西郊湖。怕公交卡里没钱，她只得徒步过去。
昏黄的灯光映衬着静谧的小路。花橤周围除了自己重一下轻一下的脚步声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也不知在微微的寒风中走了多久，她才来到了西郊湖畔。湖面上吹来冰凉的风，划过花橤的衬衫，消失的无影无踪。
湖边，一片死寂。无尽的黑暗将花橤掩埋，不留一丝一毫生存的空间。
“我，真的累了……”
就在花橤闭上眼睛想要跳下湖堤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等到花橤回头看时……
“苏陈子衿？”
“你还是这么轻率啊，花橤。”苏陈子衿把花橤拽到了堤上，“要不是我刚才在那边散步，你不就玩完了？”
“这个点出来散步，你恐怕也遇到什么事了吧？”花橤说着，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还是之前的事吧。之前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但想和你道歉时又开不了口。被你误伤了之后我就休学在家，也没心思再去想这件事了。现在你也回了学校，我就在想到底要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苏陈子衿还没说完便被花橤打断：“行了，既然都这样了，我看再追究这件事已经没什么意义。”
“确实。”
“毕竟，有意义的时间也接近尾声了。”花橤看着漆黑的湖面，悠悠地说道，“从来都只是学习的机器，你说能有什么意义呢？”
苏陈子衿没有回话。她在揣摩花橤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天返校就要出模拟考成绩了，子衿，你不紧张吗？”
“这没什么好紧张的吧？考这么多次了都。”苏陈子衿说道。
“你看，这就是被应试套路僵化了的你。”花橤摇了摇头。
“但……这考试都重复了无数次，再怎么有兴致也都被消磨得所剩无几了吧？”
“确实是这样。”花橤抬头看向了夜空，“但为什么总有人能够坚持下来呢？”
“……”
沉寂了许久，花橤的声音才再度响起。
“也许是什么信念在默默支撑着他们吧。”
“什么样的信念？金钱吗？”
“子衿，你还是不懂我……咳咳……”花橤说着忽然咳嗽了起来，“像你说的用金钱之类作为所谓‘信念’的求学者，即使坚持了下来也只是个成功的求学者，而非‘人’。”
“可是有了钱我才能做更多的事啊。”苏陈子矜反驳道，“没有钱，连温饱都成了问题，还谈什么远大志向，诗和远方？”
“确实。钱定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花橤思索道，“所谓‘诗和远方’，终究只是远方的幻象……”
两个女孩在夜幕下谈了很久。不知何时，四周鸟鸣声多了起来。
苏陈子矜起身离开，徒留花橤一人在原地自悯。
隔天返校时，花橤进教室时给苏陈子矜带去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精神不错喔。看来你回家还是认真想了很多。”苏陈子矜笑着说道。
“算是吧。”花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还有，天越来越冷了，注意保暖。”
“嗯？怎么冷不丁说这话？”苏陈子矜没料到花橤会让自己注意这个。
花橤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呃……没啥，就是组织语言有点困难，随口就说了个这。”
苏陈子矜没再理会，朝花橤吐了吐舌头后便回过身子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傍晚，秦波拿着一沓分数条来到了教室。
“期中考试的成绩我简单讲一下，班级最高分682，年级历史方向最高分700，在14班。班长，过来把这个拿走，课间发下去。”
秦波把成绩条丢给班长后便继续上起了复习课。花橤暗想道：“什么时候结束呢……”
寒风再一次吹向了济仁高中。高考的脚步声也逐渐清晰。
据秦波所述，这个寒假，高三年级一共有45套试卷。可假期一共才一周多一两天，平均下来，每天要写至少7张试卷才能把作业写完。此时距离放假还有5天的时间。
“这么多作业？疯了吧？”身处7班的萧月听到许春华所讲的消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唉，就是不想让咱们好过。”季天无奈地摇了摇头，“认命吧，高三就这样，不想学习是不可能的，想偷懒那更不可能。”
中午，花橤吃完饭在食堂旁边的超市买下了一柄小刀，一卷胶带还有一本草稿纸。回到教室后她便取出小刀，对着自己的手指就刺了下去。见有血渗出，花橤连忙在草稿纸上写起了谁都看不懂的文字。
“嗯？花橤，今天中午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李皓月进班时看到了花橤，便问道。
“没什么胃口，不想吃饭。去食堂转了一圈我就回来了。”花橤说着，但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哦。”听了花橤的话，李皓月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见李皓月离开，花橤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不久，她就合上草稿本，拿出作业写了起来。
没有任何人发现花橤的异样——她在笑，一直在笑，好像有什么东西满足了她的所有欲望。
到了第二天，终于有人发现花橤的不对了。苏陈子矜在早自习时发现花橤眼神空洞，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那诡异的表情让苏陈子矜不由打了个寒噤。
不过，苏陈子矜并没有问花橤发生了什么——当然，这个决定会让她无比后悔。
早餐过后，学生们都陆续回到了班里自习。秦波来教室巡视了一圈之后忽地开口问道：“你们谁看到花橤去哪了？”
教室里的学生们闻言抬起了头，然后面面相觑——显然，没有人会去无缘无故地关心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疯子。
另一边，7班这节课是体育。萧月和季天正在跑道边散步。忽然就听见有人喊道：“你们快看，实验楼天台边上有人！”
萧月闻言大惊。原来就在昨天晚自习之前，萧月收到了一个小纸条。其大概内容是：“明天上午九点，请在实验楼‘体を集める’学生一名。”
萧月一脸问号地把纸条送到了许春华处。晚自习结束后，许春华把萧月喊到了办公室。
“老师？”
“萧月，你这个字条是哪来的？”许春华一脸严肃地问道。
“我来教室之前它就在我桌子上了，我也不知道是谁放的。”萧月摊手道。
“我刚刚去查了监控，”许春华说着，眼睛并没有离开电脑的屏幕，“你来看一下这是谁？”
画面中的7班关着灯。一个学生走了进来，把什么东西放在了萧月的位子上，迅速离开了。
“看不清啊……老师，这几个日文字符是什么意思？”
“直接翻译的话，就是‘收集身体’。换句话说，‘收尸’。”
“啊？！”萧月大惊失色，“有人要在学校里杀人？”
“还不能妄下定论。这件事我已经跟学校上层反馈过了。他们正在调查。”许春华转身看向了萧月，“关于这个纸条，不要给任何人透露任何信息，否则会有很大的麻烦。”
缓过神来，萧月连忙看了看手表：八点四十。距离纸条上所写的‘收尸’时间仅剩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市里的救援队至少要四十分钟才能赶过来。现在报警肯定来不及了，该怎么办？
萧月再次抬头看去，忽然，那个人的腿部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那是……反光？”萧月思忖着，“该不会……”
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思考，萧月拨开人群，不顾行政老师的阻拦，冲向了天台。
“一定要赶上，一定要赶上……”萧月一边往楼上跑一边想。突然，他脚下一空，随即重重摔在了台阶上。
疼，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他看了看手表——还有十五分钟。手表已经定格，看来刚才是磕坏了。
天台上，那人正冷眼注视着七层楼下的人群。
“咣”的一声，天台门被撞开。萧月从楼梯道里冲出，大声喊道：“花橤！”
花橤一惊，立刻回过身子：“你……你怎么知道？”
萧月拿出了那张字条：“这个，你为什么要这样？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帮你，不要怕……”
“原来如此啊……”花橤低下了头，接着奇怪地笑了起来，“苏陈子矜她果然把这个给了你。可有什么用呢？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把我拉回去，谁都不行。”
“花橤，你要是这样就草草死去，那就是在逃避现实，逃避问题。离高考就半年了，而且马上就要过年，你何必要这样？”
“我逃避问题？你不要侮辱我！”花橤大喊道，“我从来都没有回避过任何一颗子弹，任由他们打在我的身上！死亡才不是逃避，相反，这才是唯一的答案，我才能摆脱追杀。”
“追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追杀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因为这就是那不可违抗的命！”花橤已经失去了理智，“我只有吃这个苦的份！上辈子欠别人的，我都要来还！从我记事起，就没有哪一天是心满意足地过去的。大大小小的苦和累，我都吃下去了。但……”说着，花橤停了下来。只见她擦去了眼角的泪，忽然很无助地继续道：“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胆小鬼，连高考这道坎都迈不过去。但如果我连这都做不到，我又能干什么？将来还不是一事无成，浑浑噩噩就混完了一辈子吗？生儿育女什么的……”
萧月急得焦头烂额。可眼下，他也没了主意，只能咬着嘴唇想怎么劝说花橤。
“所以，你来做什么呢？我说了来给我收尸，不是让你来给我送行的。”花橤歪头朝萧月微微一笑，“临别前，再送你一张纸。”
说着，花橤将一个纸球朝萧月身后掷去。就在萧月转身去捡时，花橤已经开始慢慢往天台边挪动。等到萧月回过头时，花橤已经闭上了双眼。
“不要——”
楼下的师生发出一阵尖叫，随后迅速朝四周散开。天台上，萧月伸着手，却什么都没抓到。
花橤坠楼的地方，一株无名的野花失去了她的所有，终于凋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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