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雅科夫舅舅为什么会那么痛苦。我问外婆他为什么要哭,又为什么要打自己。
"早晚你会明白的。"她一反常态,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越来越好奇。
我找到了茨冈,可他也只是笑了笑,看了格里戈里一眼,并没有回答我。
"好了!别问了!"后来茨冈被我缠急了,就把我推出染坊,生气地嚷道。
格里戈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眼镜后面瞥了我一眼,然后冲着茨冈粗声说道:"到院子里给我拿些劈柴进来!"
茨冈跑了出去,格里戈里坐在一个盛颜料的口袋上,把我叫到他身边。格里戈里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用柔软的大胡子扫着我的脸,给我讲起了雅科夫舅舅的事情。
"雅科夫把他的妻子打死了,现在,他的心灵备受折磨,知道了吗?你想弄清楚所有的事情,就必须把眼睛放亮些,否则你会有危险的!"
茨冈抱着劈柴回来了,蹲在火炉前烤手。格里戈里也不理他,露出一副庄重的神情,继续说道:"他之所以打她,可能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小弟弟,瓦西里·卡希林家里的人都不喜欢好人,容不得好人!你去问问你外婆就知道了,你父亲就是这样被他们撵走的。她什么事都肯说,她不喜欢说谎,也不会说谎。她表面上有点儿傻里傻气,其实不是这样,你要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千万不要离开她……"
他说完便把我推开了。我走到院子里,心里又烦恼,又感到可怕。茨冈在穿堂里追上我,抱住我的头,小声地说:"你不要怕他,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你和他说话时,要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喜欢这样。"
所有的一切都令人莫名其妙,使人感到不安。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的父亲和母亲并不是这样生活的,他们有另外一种乐趣,干什么都在一起,互相紧紧地依偎着。晚上,他们总是坐在窗前唱歌,常常放声大笑,惹得街上的人们都围过来看个究竟。那一张张仰着的脸,使我可笑地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
在这儿很少能见到人们笑,而当他们笑的时候,你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们总是在吵架,互相威胁,或者是在墙角窃窃私语。孩子们总是静静的,就像尘埃一样生活着。我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沉闷的气氛让我无所适从。我疑心重重地注视着发生的每一件事。外婆忙碌地操持着家务,我只好跟在茨冈后面转,我们的友情越来越深厚。
不久,我知道了关于茨冈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更增加了我对他的兴趣和友爱。
每逢星期五,茨冈都要将外婆那匹心爱的枣红马沙拉普套到一辆宽大的雪橇上。他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到市场去买这一星期所需的食物。有时,他去了很长时间都不见人影,大家都很焦急,不停地跑到窗户那儿,嘴里哈着气朝街上看。
"回来了吗?"
"还没有!"
外婆最着急了。她跟家人说道:"你们可毁了一个好人和一匹好马!真不知羞耻,一群贪婪的东西,你们会受到惩罚的。"
外公皱着眉头咕哝:"行啦,行啦,下次不让他去了……"
到了中午,茨冈终于回来了,外公和舅舅们全都拥到院子里去接他,外婆则笨拙地跟在后面。孩子们也跑了出去,大家说说笑笑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 东西真丰富﹣﹣小猪、家禽、鱼,应有尽有。
"所有的东西都买了吗?"外公用他那锐利的小眼睛盯着雪橇,问道。
"按照您的吩咐,全买来了。"茨冈高兴地回答着,在院子里跳着,拍打着他的手套来取暖。
外公斥责道:"别使劲儿拍,拍坏了还得再花钱买!"
"钱花光了吗?"
"是的。"
外公一边围着雪橇慢慢地走着,一边嘀咕着:"这次带回来的东西又多得吓人,你敢打赌这些全是花钱买的?我不希望在我家里发生那种事情!"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我的舅舅们兴奋地跑到雪橇跟前,翻着雪橇上的东西,满意地嚷着:"不错,这些都是上等货色!"
米哈伊尔舅舅特别兴奋,他在旁边像装了弹簧似的跳着,用鼻子到处嗅着,吧嗒着他的嘴。
他把手抄到袖子里,问道:"老爷子给了你多少钱?"
"五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至少值十五卢布!那你用了多少钱?"
"四卢布零十戈比。"
"这么说,又有九十戈比装到你的口袋里了。听到没有,雅科夫?他倒挺会攒钱的。"
雅科夫穿着衬衣在严寒中站着,笑了笑,颤抖着说:"伊凡,应该请我们喝半瓶伏特加吧?"
健壮的沙拉普抖了一下它的鬃毛,甩掉睫毛上的白霜,用它那雪白的牙齿轻轻地扯着外婆那丝质的头巾,用快乐的眼睛盯着她,轻声地嘶叫着。
"吃点儿面包吧?"
外婆把一大块放了盐的面包塞到它的嘴里,并把围裙兜在它的嘴下面接着掉下来的渣子。
"奶奶,它真是一匹聪明能干的好马!"茨冈讨好地对外婆说
道。
"走开,不需要你在这儿拍我的马屁!"外婆跺着脚喊道,"你很清楚,今天我不喜欢你。"
我不明白她今天怎么了,她向我解释,茨冈每次到市场买东西的时候,偷的多,买的少。
"你外公给他五个卢布,他每次只花三个,再偷十个卢布的东西!"她愤愤地说道,"这个淘气鬼喜欢偷东西!第一次他偷东西回来,大家都笑着夸他能干,他就养成了习惯!你外公年轻时吃了太多的苦,现在老了,变得特别贪心,把钱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能不花一分钱白得那么多东西,当然很高兴了。而米哈伊尔和雅科夫…见
她停了下来,挥了挥手,若有所思地闻了一会儿鼻烟,继续说道:"阿廖沙,现在这个世道就像一团乱麻一样,我们都无法把它解开!如果伊凡因为偷东西被人家抓住了,他们就会把他活活打死的.."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对我说道:"唉!咱们这里的规矩倒是不少,就是没有真理呀·……"
几天之后,茨冈就死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院子里,离大门口不远处,靠墙放着一个很大的墓碑,它已经被放在那里很久了。这个墓碑是雅科夫舅舅买来的,他准备把它竖立在亡妻的墓上,代替旧的墓碑,而且他还曾许过愿:在她去世周年的那天,他要亲自把墓碑背到墓地去。
这一天正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六,天气寒冷而且有风,雪不断地从屋顶上被吹落下来。大家都来到了院子里,外公和外婆带着三个孙子,一大早就到墓地追悼去了。我因为犯了点儿过失,被罚留在家里。
两个舅舅都穿着一样的黑色短皮大衣,他们把墓碑从地上扶起来,抬着两头;格里戈里和一个陌生人费劲儿地把沉重的墓碑中心放到了茨冈的宽肩膀上,他踉跄(liang qiang,走路不稳)了一下,叉开了双腿站着。
"吃得消吗?"格里戈里问道。
"不知道,好像很沉……"
米哈伊尔舅舅怒气冲冲地喊道:"快去开大门,格里戈里!"
雅科夫舅舅对茨冈说:"你也不害臊,我们俩加在一起也没有你的劲儿大!"
格里戈里打开大门的时候,严厉地嘱咐茨冈:"当点儿,可别累趴下!去吧!"
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牵着我的手走进了染坊,让我坐在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柔软的羊毛轻轻地围着我。他闻着从锅里冒出的蒸汽,给我讲起了他过去的生活。
"小鬼,三十七年前我就认识你外公了,他干过什么事,我都一清二楚。那时,我们是好朋友,一起干活儿,一块儿想办法。你外公非常聪明,脑子转得很快,所以现在他当上了染坊的老板;而我不行,只能在他手下当个工匠。你无法了解这一切,不过你真的应该去搞清楚所有的事情。唉,孤儿的命苦哇!"
看着炉子里呼呼的火苗,听着格里戈里的唠叨,我心里感到非常愉快。雾腾腾的水蒸气从锅里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在屋顶那歪斜的天花板上结成了霜。从天花板上的一个裂缝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线蓝色的天空。
格里戈里身材瘦高,长着满脸的大胡子和一对招风耳。他搅着那沸腾的颜料,一直在给我讲:"要正直地对待人,哪怕是一条狗,你也要善待它……"
他的鼻梁上架着那副厚重的眼镜,鼻尖压得发青,就像我外婆的鼻子那样。
忽然,他好像觉察了什么似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他停了下来,听了一下院子里的动静,然后用脚把炉门关上就冲了出去。我也急忙跑了出去。
茨冈平躺在厨房的地板上,从窗户射进来一束束光线,落到了他的头上、胸上和腿上。
地板刷洗得很干净,反射着太阳的亮光。
茨冈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只有他的手指还在痛苦地抓着什么。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在茨冈的身边,想把一支蜡烛塞到他的手里,但他根本没法握住。
叶夫根尼娅捡起蜡烛,又往他手里塞。
厨房里的人们纷纷议论着,嗡嗡的声音像风一样把我挤到了门边,我紧紧地抓住了门环。
"他被绊了一下。"雅科夫舅舅心惊胆战地讲着,他的头不停地转来转去,他那失神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他被绊倒了,墓碑压下去,砸到了他的背。幸亏我们及时跑掉了,否则它也会把我们砸死的。"
格里戈里愤怒地吼道:"是你们把他害死的!"
"就是的,又怎么样呢…."
"你们太狠心了!"
茨冈躺在那儿,嘴里哼哼着,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地就听不到了。他的身体好像也瘦小了,渐渐变平,贴在地板上,仿佛要陷进去一样。雅科夫舅舅低声说道:"米哈伊尔骑马去找爸爸了!我把他抱到一辆马车上,赶紧回来了……我没有亲自站在中间背真是万幸啊,否则,现在躺在这儿的就是我了·…"
叶夫根尼娅又一次将蜡烛朝茨冈手里塞,烛泪混着泪水滴到了他的手心里。
格里戈里粗声粗气地叫道:"叶夫根尼娅,你不会把蜡烛放到他头旁边吗?"
太阳已照不到他的身上,只能照到窗台上。他的脸开始变黑了,手指头也停止了抖动。
在他的头边,叶夫根尼娅放上了三支蜡烛,黄色的火光照亮了他黝黑的乱发、皱着的鼻尖,并在他的面颊上跳动着。
一会儿,外公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进了厨房。外婆穿着她那件毛领子的皮大衣跟在后面,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好多陌生人也都跟了进来。
外公把皮大衣往地板上一扔,大声叫道:"你们太过分了!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个三年五载的,他就能成为一个非常有用的人……"
地板上堆着衣服,妨碍我看茨冈。我爬了出来,碰到外公的腿,他一脚把我踢开,挥着又红又小的拳头吓唬两个舅舅说:"你们太过分了!"
他坐到长凳上,两手撑着长长的子,一边抽噎着,一边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就知道,你们看他不顺眼。唉,这该怎么办呢?这到底该怎么办呢?马是人家的,缰绳腐烂了。老婆子呀……嗯?老婆子?”
外婆整个身子趴在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抚摸着茨冈的脸、头和胸脯,对他的眼睛呼吸,握着他的手揉搓,把蜡烛全给碰倒了。后来,她笨拙的站了起来,满脸发黑,她穿着亮闪闪的黑衣服,全身都是黑色的,可怕地瞪着两眼,低声说:“全都给我出去,你们这些狠毒的人!”
茨冈默默无声地被埋葬了,渐渐地,人们也把他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