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市南门外新青年街
“卖孩子啦!卖孩子啦!?唉!先生留一留步……乖乖巧巧的孩子吆!”
大雨滂沱而下,拥抱了整个市镇,雨水不住从瓦檐打下来,连了一片雨帘,灰蒙蒙的,是极压抑的人间
城圈本来就大,街上卖商依旧是多,人来络绎
马蹄声,车毂声,鸭子成群……还有举着油纸伞窈窕漫步的英美少妇小姐
一片狼藉,使人觉得生疏
“卖孩子了!诶~”
雨愈下愈猛,人们踩起飞溅的泥泞沾了满裤
“你踩着我脚了,可是长了眼睛?”
“得……得……”
“不敢当的,你放着罢,我来!”
“看《青年杂志》!看新青年八准!”
人流裹着叫吆,跌跌不更
“妈!母亲!求求您了!求您了!好不好!放过安儿! ……求您了……”
人流中裹着一个狼狈身影,趔趔趄趄
定神看,男孩大概十四五岁,身着一件及薄棉衣,头上是一顶破烂深灰毡帽,眉宇间的气息与埋汰打扮格格不入
男孩死死揪扯住一个女人衣衫
那女人步伐匆促,背脊上还有汗裹杂着雨水流下来
凸颧骨,薄嘴唇,褴褛衣裳往身上一贴,刻薄的很
女人只是胡乱摇着头,一手用力牵扯男孩,另受环抱装着洋钱的皮革
男孩死死拽住母亲,向后拉扯,只奈力气太小,声音开始带着哭腔:
“弟弟还在家里!皖道安还在家里!他还喘着气!求求……求求您了,别买好吗?”
女人依旧摇头,脸上的泪水剥去一半力气
“李荷生!”
男孩眼见离卖孩子的地方愈来愈近,局促之下割出了全身力气向后揪扯女人,女人恍惚了一瞬间没用上劲,失去重心,脚下一滑,一声闷响,跌坐在泥里
“卖孩子!卖孩子……”,远处那老婆忽而拖长了声音叫,似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向
女人怀里滚落出来的皮革砸在地上,绊住了一个胖女人的脚,胖女人脸朝地摔在地上,尖叫一声,指着女人鼻尖开始骂娘
旁人干什么的不干什么的全停住脚步,纷纷侧目,开始指指点点。马上,周围围满了大半圈看客
男孩自然是没料及到,猛地呆住了
“这一大一小,嘛呢?”
“哈哈哈,玩闹罢?”
“真不懂事,玩大咧”
女人抖的更厉害了,慌忙捡起摔进泥里的皮革,赶紧捂在衣口处,擦拭干净后,突然一抬手
狠命一巴掌甩在男孩脸上,随后破口大骂:
“那贱骨头,有什么可怜的呢?!”
“妈……”,男孩被打得后退两步,吓得一动不敢动,身子开始颤抖
胖女人被吓了一跳,嘴上动了动没说出一句话
“妈……”
“皖道安身子弱,要娘怎么办才好?”
李荷生噎了一口,抽泣不已
哪个当娘的会真的有这样的心
“……娘对不起你们……娘对不起安儿,”李荷生仰起面来,双袖几把抹干净脸上的泪水,狠下心去:
“可是皖南平我告诉你,你弟弟今天肯定得死,那倒不如买了新弟弟,过继了那个病秧子,及早抵当。
娘问你,不好吗?”
李荷生撑着泥面站起来,大家都怃然
皖南平没有说话,一动不动,不再哀求,不哭不闹
但嘴唇上已经留下一层血印
皖南平感觉周围都及静,静的要听出静的声音来,回忆涌水般涌来
那年立冬,皖南平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最后是赢了,但是身上挂了不少彩。回了家,父亲皖函谷头都不抬,闭着眼睛,也没有睡着,低声问:
“又打架哩?”
皖南平嘴上不说,心里忐忑,两人都沉默了许多时,皖函谷终于发作,很困难的叹了口气,骂到:
“老子今天打死你”
半夜,皖南平身上实在疼的够呛,浑身上下满布淤红,就在紧咬棉被堵着嘴都要叫出声来的时候,皖道安“咯吱“一声推门进来,手上端着药品和绷带
“哥,疼吧,来,别动,给你上药“皖道安语气中永远带着比同龄人要早熟的感觉,“我体弱,在学校里请先生教了些,这些还是会的,很快就不疼了,再睡一会儿——便好了”
那天晚上,皖道安上完药后,侧身躺在皖南平身边睡下
他怕皖南平又疼醒之后找不到他
第二天皖南平稍好些罢,中午又把碗打烂了。皖函谷中午出去打牌,李荷生出街,家里只剩兄弟两人
皖南平看着地上的碎碗发证,他害怕皖函谷挥舞手中的皮鞭像李荷生挥舞手中的抹布一样得心应手
皖函谷很快就回来了,一眼便晓得碎了一支碗
“谁弄碎的?”
正如皖南平害怕的那样,皖函谷对这一损失是极为愤然的
“我……”皖南平自是敢作敢当,忍着身上隐隐发作的疼痛,仰起面,迎上皖函谷的一直在他身上省视的目光
“是我打碎的,父亲”,忽的,身旁站着的皖道安拦下他的话,慢慢抬起头来,从从容容道
“是你么?”
“嗯”皖道安极口应承
“最好是”
皖函谷口气朝着皖道安,眼神却一直在皖南平身上游走。
皖函谷恨恨瞪了一眼皖南平,接着抬手一巴掌扇在了皖道安稚嫩的脸上
皖道安的小身骨根本吃不住这样的力道,被一巴掌扇的跌倒在地上,一声骇人的闷响,皖道安只觉额角湿乎乎一片
皖南平眼睁睁看着皖道安额角沁出血,眼圈红了
这是他第一次哭,因为皖道安
第二次哭,还是因为皖道安
那天傍晚,皖道安独自坐在庭院,不停拭胸前和额角的冷汗,缠弄着绷带,脸色全白
皖道安身子本来就弱,皖函谷的那一巴掌,自己不但鬓角流血,四肢更是无力
“道安……”,皖南平从墙角探出头
皖道安一瞥,:“哥哥怎么还没睡?我没事
皖道安声音在发抖,皖南平心里比杀了他还难受
皖道安万料不到皖南平突然放声痛哭,质问他为什么要撒谎
“哥……你身上有伤,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而已”
“该做的什么事?……啊……啊?”皖南平哽咽着,吐字断断续续,“你这么弱,哪里还受得住皖函谷一巴掌”
“哥,没关系的”皖道安朝他微笑“我乐意”
皖南平和皖道安生的都不差,笑起来春风拂面,眼里带光,更是好看。皖道安那一莞尔,惊艳了皖南平在这个黑暗环境的所有时光
这一次,依旧是因为皖道安
李荷生燥着脸伸手要拉皖南平,皖南平立刻清醒了,猛地回过神,似是刚才岔气寻了短见
现实就是,皖道安要被舍弃,这个家要填一个买回来的陌生人,代替皖道安
皖南平后退两步,狠绝的拍开李荷生的手,眼泪不自觉就流下来了
“李荷生,你欠我的”
对于皖南平的躲避,李荷生的手停在半道,不知措
“唉这孩子,也算苦命,吁……”
“真是呀,呵!这老东西亲骨头不要非得弄一个二手滴”
“不尽然,不尽然!”
“老东西……哎呀”
皖南平将他们的寒暄全都听在了耳里,眼里野意四起
再看李荷生,气的哆嗦,脸色立即沉下去了,她虽然是个粗笨女人,脸上却绯红中还带着青
“平儿,乖,回去妈给你煲茴香粥”,李荷生并不恨皖南平不给的面子,她是恨自己,对不住皖道安
皖南平虎口发振,尽力稳住身子,突然向后转身,拨开人群,匆匆抹几把脸,雨水疯狂的扑打在他身上,逆着势,摔了好几跤,很觉头眩,但不敢停歇一会儿,直向家里奔去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胖女人的说教声愈来愈远
雨又添上去了雪,下了整整三个时辰,到夜还没有停止
街上游走的,摆摊的,巡逻的人都回了家,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寂静无息,只有零星几人还在街上步履匆匆
皖南平在家家户户亮起的灯火中,摇摇晃晃的走着
他奔回家后,发觉皖道安早已杳无人影,立刻推门出去
先是狂奔,大大小小的角落都寻了一遍,后来身骨实在够戗,跌了几次后,大可无需须改成了走
大雪飘飘而坠,皖南平感觉自己都快躺倒了
他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比他矮一点,穿着一身黑的小男孩
路人的草草摆手,一次次打破了皖南平渺茫的希望
现在眼前浑浊一片,他穿着一条破烂短衫裤,身子摇摇摆摆,鼻尖彤红
“道安,皖道安!”
他用尽力气大声嘶吼,希望皖道安此时正蜷缩在某个角落,听到他的叫唤,立刻起身连跑带跳奔向他
皖南平四处环顾,潮湿石瓦路及其分明,他又觉得心及其沉重
“皖道安!哥哥来接你回家了!”
灯笼微微摇曳,无人回应
“你要是实在气愤不过,我就带你偷偷离家出走好么”,皖南平这话无端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可笑了
“他们不要你了,总该还有我疼你啊!”
皖南平突然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的,腿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眼前开始闪动
“皖道安!哥哥要不行了!”
皖南平喉头一阵腥咸,最后预说的话全部噎在喉头
“皖道安……”
哥哥爱你
希望在你没有记忆的那个年龄里,可以记住我
不对
要活下去
眼前继续闪动,接着一片黑
皖道安一头栽倒在地上
“嗡”的一声,皖南平在剧痛中失去的了意识
雪覆盖市镇,白的如银。
人们都已经睡觉了,一切都很清静
在皖南平昏倒的躯体旁,多了一串小脚印
接着就是家户的门铃响起
皖道安踮起脚尖,不停按着离皖南平最近的一户人家
屋内女主人刚用肥皂洗漱完全身,卷衣预睡,就听门铃不歇的响起
“谁啊,嚓”
女主人不情愿的夺步向门口,推开门,却什么人都没看见
刚要开口骂娘,定神一看,却见雪地里躺着的皖南平
“哎呀!谁家的小东西,快快……”
皖道安亲眼看着皖南平无事后,揩了揩泛红的眼眶,朝着黑蓝天空中的明星走去
长庚在大雪天格外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