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臣》第一章

空旷硕大的朝堂上，一个身形高瘦的男子站在中央，微微垂首，目光似有若无的飘落在眼前人身上。

一阵风带起了谢云沉的衣摆，一个全副武装的将军，快步走到谢云沉身侧，拱手作揖：“陛下，东国的军队以攻至城门，是否立刻带兵出战？”坐在龙椅上的人不过40来岁，听了将军的话，像是孩子听了个笑话，极为不屑的哂笑：“这东仪王还真是条心急的狗，想一口吞下我景国这块肥肉啊。”一旁的将军立刻接过话：“陛下不必忧虑，让臣为您除了这条碍眼的狗便是。”“啊——也好，省得朕操心。”说着缓缓站起身，“那就劳烦沈将军了。”“是！”沈晋匆匆瞥了谢云沉一眼，只来得及简单招呼，丢下一句“谢丞相”便赶忙退下。

谢云沉不为所动，从刚才到现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云沉啊，你跟朕说说，”景王随手拿起案台上的毛笔，“你是怎么想的？”

谢云沉跟聋了似的，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景王见他这副样子倒也没恼，只是抓着笔的力道加重，音量陡然提高。

“哦？难不成……”景王缓缓走下台阶，在他身旁站定，突然笑了一声——他看到谢云沉低垂的睫毛几不可察的轻颤了几下，没继续往下说，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沈将军骁勇善战，那东仪王真是不识好歹，今晚的庆功宴，谢丞相可得赏个面子啊。”

他没说去，也没说不去。景王大概也没指望得到他的回答，说完便抬脚准备离去。

“那臣”，谢云沉终于开口，还是原来那个姿势，只是懒懒的抬起眼与他对视，“自然不能拂了陛下的面子。”少年声音清冷，因为良久未说话带上些许沙哑，虽然没什么语气，却怎么听都像他才是威胁人的那个。

景王毕竟是经历人情世故过来的，只是微微愣了下，随即笑道：“好啊，看来朕还有这几两面子值个钱。”

景王走后，谢云沉也没急着回府，景国的秋景几乎知人尽叹，宫中这带虽不如外面的景色美，但也足以供人欣赏上一阵。谢云沉垂着手缓缓走着，忽然有凉凉的东西砸在他的鼻尖，脚下一顿——这是，下雨了？这雨来的突然，很快下大起来。刚才景王突然召见，他出门时什么都没带，此刻只能任由雨打在身上，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样子极为狼狈。

突然，一把伞撑到谢云沉头上，他还未来得及回头，便听到那人清朗的笑道：“小丞相，你要是淋坏了身子，我回去可不好向父王交代啊。”谢云沉侧头看着景啸，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今晚的庆功宴你去不去？”景啸明显是没听说过这个事：“什么庆功宴，东景俩国今天才交战呢，你这么笃定景国会胜啊？不过话说回来，像庆功宴这种场合，我什么时候缺席过？”谢云沉沉默，快到府上时才开口：“今日多谢了。”

景啸是景王的嫡长子，比谢云沉大两岁。两人的关系向来不错，这宫中值得谢云沉信任的也就景啸了。

两人刚走进谢府，景啸突然想起什么，“完了完了！”“嗯？怎么了？”“景洇这小祖宗让我给她买桂花糕，我把这事给忘了！”谢云沉看他这副急的直挠头的样子，忍不住笑到：“上次别人送礼，府上还有些，公主她若是不介意的话你便拿回去…”

“沉呐，你可真是我的大救星啊！”景啸激动的打断，为自己不用遭受小公主的夺命连环cry感到庆幸。

“那我走啦！”景啸抱着桂花糕欢天喜地的往外走。谢云沉轻轻应了声，然后就看到已经走出大门的人又折了回来：“那个，晚上如果真有庆功宴，既然父王喊你了，你就来吧，别担心，有我在呢。”

谢云沉冲他笑笑，“行了，我知道，你快回去吧，不然公主该着急了。”

“我去，父王的嘴是不是开过光啊，真给他说中了？”景啸敲开谢府大门的时候谢云沉还没怎么睡醒，开个屁的光啊，早就算好了的。

“沈将军都跟了景王二十几年了，骁勇善战，况且他带领了八百万禁军，会胜也不奇怪。”谢云沉扯过朝服三两下穿好，淡声说着。

“也是。”注意到他的举动，景啸没忍住：“喂，又不是上朝，有必要穿这么正式吗？”说着还顺手替他整理好衣领。

他们俩去的比较晚，大厅里已经坐了许多人，大多都是景王的心腹。远远看见跟在景啸身后的人，景王勾了勾唇角，放下手中的酒杯：“谢宰辅，来了啊。”话音刚落，在坐的年长的年幼的纷纷起身，毕恭毕敬：“谢宰辅”“谢丞相”……

谢云沉没应，缓缓走到座前，景啸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我得去那边坐，你自己注意点就行啊。”

众人基本到齐，庆功宴很快开始了。

桌上的美食谢云沉一口也没动，相比景王的“慷慨贺词”，他对台上的武术表演更感兴趣。

宴会举行至一半时，景王突然站起身：“各位今日尽兴，朕呢听说谢宰辅竹箫吹的不错，这样，不如就请他给各位来一曲，让大伙助助兴如何？”在座各位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往谢云沉这边看过来，一时没人敢带这个头。坐在对面的景啸心下一紧，你让谢云沉表演剑术倒没什么问题，竹箫他连碰都没碰过，这不是故意为难人么？

谢云沉本人倒没什么太大反应，只专注地盯着其中一个盘子上用不知道什么酱画的小猪，正咧着嘴，好像在嘲笑他。

啧，真丑。

景王皱起眉头，显然失了耐心，众人见状立即附和：“好！”“来一曲！”

谢云沉抬眼扫向众人，有些胆小的已经闭了嘴，那些不怕事的也有意无意的逃避他的目光。

“既然各位如此捧场，那臣就……”“陛下，等一下！”座中一位蓝衣女子突然起身打断了他的话。，“恕小女子冒昧，嫤良听说谢宰辅近日身体不适，嗓子不大舒服，想必吹出来的曲子也不尽人意，不如让嫤良为陛下献舞一支，不知各位可还愿意？”闻言众人先是一愣，随后立刻呼声高涨，美女跳舞谁不爱看啊。

谢云沉压根没想到会有人站出来帮自己说话，饶有兴味的盯着刚刚这位自称是“嫤良”的女子，暗觉好笑。

景王脸色不大好看，但这么多人等着看舞呢，也不好再为难谢云沉，一甩长袖重新坐回龙椅，死死盯着谢云沉，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千刀万剐。“那桑姑娘请便吧。”

桑嫤良步履轻盈地走到殿堂中央，状似无意的往谢云沉这边扫了一眼，伴着乐声翩翩起舞。

很快座中有人低声讨论：“哎，这个是不是桑祭酒桑峦秋家的女儿？”“啊？好像是吧，她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啊，那老头子呢？”“谁知道啊。”

谢云沉听来了些，目光寻过去，那人对上他的目光立刻闭了嘴，转过身坐的端正。

一支舞跳完，四周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景王笑道：“都说桑家女儿能歌善舞，看来不假，今日这支舞也算将桑峦秋不赏面子的罪过抵了，朕就不追究那老东西的责任了。”景王依旧带着笑，只是眼角弧度收了收：“这舞可谓精彩，你觉得怎么样啊，谢宰辅？”

突然被cue的某人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如陛下所见，甚是精彩。”“哦？既然如此，那朕看你怎么从来没有看桑姑娘一眼呢？”谢云沉沉默。

桑嫤良表情僵了僵，很快扯着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刚想替他说话，便被景王抬手制止。景啸看不下去了，连忙走过来拽住谢云沉的衣摆：“父王，云沉他肯定是在想事情呢，注意力没放在上面，您就不要同他计较了。”景王转头瞪了他一眼，景啸只是傻傻的笑。一旁桑嫤良眉头紧锁，似有什么心事，这段小插曲过后，宴会进行的还算顺利，景王也未再将矛头指向谢云沉。

等宴会散场，谢云沉到府上时已经很晚了。他刚准备脱下外衣洗漱时，一阵极细微的动静钻入他的耳中，谢云沉反应极快地抓起案台上的佩剑，垂在身侧，指节抵在剑鞘上，不动声色的靠近门边。很快门外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很轻，几乎不易察觉，但还是被谢云沉捕捉到了。门外那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后竟抬手敲响了门：“咚咚”

谢云沉：“………”

“深夜来访，多有打扰。”

谢云沉扣在门边的手松了松，拉开了门。桑嫤良站在外面，目光与他对上，不自然的别过脸。

“谢宰辅……”

“这么晚了，不知桑姑娘何事光临寒舍？”谢云沉这会连抬下眼皮都费劲，不耐烦的打断，语气虽然依旧彬彬有礼，不紧不慢，却让桑嫤良感到冷漠与疏离，分明是失了耐心。她张了张嘴，看着倚在门边的人半合着眼，一副困得不行的样子，于是抿紧嘴唇：“无妨，想必谢宰辅今日也累了，小女子明日再来罢。”说完便快步离去。

“啧。”谢云沉盯着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的生物钟一向准时，次日天刚破晓，谢云沉已经穿戴整齐坐在窗边看书了。刚看几页，门就被人敲响了，连节奏都和昨晚的一样。

谢云沉：“……”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坐着没动。门外的人又敲了几下，皆无人回应。桑嫤良以为谢云沉还未醒，慢慢垂下手，又忽的攥紧袖口，试探性的叫了声：“谢宰辅？”依旧无人回应。

正当她准备离开时，门被人用力拉开，谢云沉唇边挂着一抹笑意，眸子却凉的像浸过景国最冷的湖水。

“桑姑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他微微俯身，和桑嫤良保持距离，一字一句道，“打扰别人睡觉可不是个好毛病。”桑嫤良微微一愣，有些局促的说：“不是，对不起谢宰辅，我……”

“叫公子就行，这儿也不是朝堂，没那么多规矩。”谢云沉直起身，同时移开视线，不满的打断。

短暂的沉默后，还未等桑嫤良组织好语言，两人身后响起女孩清脆的声音：“嫤良姐姐，父亲让我喊你回家，你在这做什么？”

谢云沉抬眼望去，身后站着一位莫约十五六岁的女孩，样貌，气质皆不输桑嫤良，一看就同是大家闺秀出身。虽然对这位小姐不怎么了解，谢云沉却隐约觉得这小姑娘比他面前这位要好多了。

“啊，我来时忘了禀告父亲，婉儿别急，等姐姐与这位公子聊完后方可一道回府。”说罢转头看向谢云沉：“这位是桑明婉，乃小女堂妹，婉儿，这是谢公子，就是父亲常跟你提起的那位。”

桑明婉听过谢云沉，冲他嫣然一笑：“婉儿见过谢公子。”谢云沉勾唇一笑，明明自己的身份高出一等，还有模有样的冲这个小丫头行礼：“谢云沉，见过桑家小女。”桑明婉被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逗笑，露出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哦，对了，这是父亲让我带来的甜点，谢公子不介意的话便收下吧？”桑明婉举起手中的木质食盒，打开盒子，露出里面模样精致的糕点。

谢云沉扫了一眼，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桑小姐，这些糕点在哪买的？”

“怎么了？糕点有问题吗？”桑嫤良伸手就要去拿，谢云沉手疾眼快的接过盒子：“没什么，兴许是我看错了，多谢桑小姐和桑祭酒的一片心意，谢某就收下了。”

桑嫤良眯起眼，打量着眼前的两人，最终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