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崇府,
锁嘉樱走进正厅,就看见跪在地上的崇望舟,崇老爷子在红木太师椅上坐着,锁嘉樱小心地看了看崇爷爷,又转头去看崇望舟,跪着的这个满脸不服,旁边放着崇府的家法。看见这个场景,锁嘉樱明白,刚动过家法,便立在崇望舟旁边,等着崇老爷子发话。结果老爷子只是看了一眼崇望舟,冷哼一声便起身回屋了。锁嘉樱才敢把崇望舟扶起来,结果才发现他的背上已经渗出了血,顿时吓得停住了脚:“老爷子下死手啊,你干什么了让老爷子这么大火。”崇望舟摇摇头,示意锁嘉樱扶他上车。刚进帅府,一个讨厌的身影就闪进来了,崇望舟和锁嘉樱同时嫌弃地皱起眉头,是锁佳妍,径直冲进崇望舟的房间,指着锁嘉樱就问他:“望舟哥哥,为什么她能跟你天天在一起。”转头又对锁嘉樱说:“妹妹未出阁,还是注意点自己名声的好。毕竟还是跟自己的堂姐夫日夜相处,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崇望舟没力气跟她讲道理,手一挥,锁佳妍就被卫兵拖走了。
崇望舟招手示意锁嘉樱过去,抬手把她圈在怀里,硬撑起来看着她,锁嘉樱被盯的发毛,歪头:“看着我做什么,刚那个疯子说的话,几个意思?”崇望舟:“从刑讯室出来就疯疯癫癫,以前的话不作数的,我的心一直在你这。”
锁嘉樱望着他,崇府现在他是回不去了,帅府没准也会被老爷子的人接管,只是崇望舟没处可去,总不能他一直睡杭州县政府吧。想到这,锁嘉樱蹙起了眉,崇望舟偏头刚好看见她的表情便问她:“你在担心我没处去?”锁嘉樱坐在他旁边,像是下定了决心,握着他的手说:“你没处去了,跟我回蘅园我养你。”蘅园是锁廷恩给她盖的戏园,她出生那年,绍兴女子文戏诞生,也称为嵊戏,老爷子有远见,认为这落地唱书必定会在未来发扬光大,便为孙女修了这座戏园。锁嘉樱平时就喜欢唱绍剧,更显江南女子的灵秀温婉。
崇望舟十分坚定地看着她说:“好,”
等到那蘅园的门外,崇望舟才知道锁嘉樱为什么带他来这。虽说长期身处闹市,天天进出帅府,过着优渥的生活,但这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幽静雅致:只见稚绿娇红,争妍竞媚。院窄墙高,一览无余。绕屋皆花圃,编篱为门,门外有画堂,堂前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庭院有栏,曲栏以西藕池半亩,荷花落瓣,满池皆红。
旁有小楼,八窗玲珑,天光云影,交纳无碍。过茶架而西,有隔浦池。池之左,群木繁茂,中有茅亭,匾日"无暑"。池之右,有玉兰数株,筑一室日"兰室"。斜辟一径,达于池之前,跃鱼破萍,鸣禽奏管,凡可玩之物,无不夺目惬情。尽园四围环以高墙,凡至园者,必由迎春轩后一门而入,肩其则清闲僻静。
锁嘉樱抬起下巴,略带骄傲地问他:“这儿漂亮吧!我可从没带别人来过。”崇望舟捏了捏她的脸,伸手搭在她胳膊上:“那么,戏园老板娘准备让我住哪儿啊?”锁嘉樱这才想起来,光顾着炫耀了,忘了他还是个伤员,便搀着他往小径深处走去。行至西院,北房五间,东西各有配房三间。进上房一看,靠北墙有花梨翘头案一个,案上摆着四盆盆景,东边一个官窑的果盘,当中一个水晶鱼缸。案前一张八仙桌儿,是花梨边框墨玉的心儿,两边各有太师椅子。墙上挂一个仙桃,画的是大富贵花,笔力精神甚足。两边挂着有对联,写的是好酒吃得微醉后,名花看待半开时。锁嘉樱撇嘴,一看就是祖父的手笔,把这当他的书房了!
他俩一同携手出园。入一小阁内。但见碧槛红窗,绣帘罗幌,正中太湖石春台,两旁湘妃竹交椅,上面挂幅吴绫裱的米家山水,左右衬一幅金花笺蕉叶对联,又见香几上画屏闲整,铜炉内煮缕青螺甲,胆瓶中浸一枝剪春罗,旁有一座花梨架。内列板鼓、册页、管弦、越胡诸物。
-﹣门前一湾流水,几株松树,甚是幽僻。园中奇花异卉,怪石丛林,种种咸具,窗外有修竹数竿,竹外有花坛一座,其侧有二亭,一日晴晖,一日万绿。亭畔有碧桃、红杏数十株。转南界一小粉墙,墙启一门,虽设而不闭者。墙之后,垒石为假山,构一堂,匾曰"闲闲”。崇望舟笑了,看来自己来对地方了,这丫头。
在东厢房安置好,崇望舟才坐下来好好观察房内景象:屋内摆设,甚是幽雅。东墙摆着花梨云片,案上有盆景两个、座钟一架。窗下八仙桌一张,摆着文房四宝俱全,配着两把太师椅,铺着竹。北墙有藤一张垂着芙蓉纱的帐子,竹席凉枕,并有香牛皮夹被墙上挂着名人字画。瓶内插着夜来香数枝,帐檐垂着两个鲜花花篮。果然是女儿家张罗着布置的景象,崇望舟想着,露出久违的笑。
锁嘉樱这会正在用院子里的凤仙花染指甲,崇望舟从菱格窗玻璃向外面看去,锁嘉樱坐在矮木凳上,专心地捣着绛红色的花瓣,她已经换了一套阑桂羽的旗袍,头发绾成一个横蚕簪,上面插着一个梅花琉璃桥梁钗。崇望舟走到她身后,半蹲下来,看着她衣领以上露出的那截玉颈,似乎是感受到他目光的灼热,锁嘉樱猛地回头手里的活儿却没停:“你不在屋子里好好待着养伤,跑出来干嘛。”崇望舟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绣金丝攒花锦盒给她:“跟老爷子要的,没觉得亏,甚至理直气壮。”锁嘉樱放下手里的石臼,接过盒子打开,却愣在那:里面是一个龙凤呈祥珠镯。怪不得崇老爷子发那么大火,这是崇府的传家宝,是崇老夫人留给未来孙媳妇的,意义非凡。这也明白了崇望舟挨的打是为什么。她拿着镯子,忽然掉下泪来,崇望舟接过来给她戴在手上,对她说:“戴上就不能摘下来了,崇夫人。”锁嘉樱伸出胳膊紧紧抱住他,崇望舟抚着她的背,突然想起什么,松开她,拿起地上的石臼,里面是已经捣碎的凤仙花,问她:“莺莺不是要染指甲么?”
那天下午,阳光从紫薇树的花影中透到院中低头染蔻丹的两人身上,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
“当真爱出现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暂停下来。”
举着染好的蔻丹,锁嘉樱像林中的小鹿,对着阳光比来比去,崇望舟在她旁边温柔地看着她的侧脸,伸手搂过她的腰,鼻尖蹭到她的脸颊,呼吸间都是栀子花的香气。
在蘅园住了有些日子,崇望舟都是在东厢房静养,最远也是锁嘉樱带着他在园子里散散步,他从未进过西厢房,那是锁嘉樱的房间。这天趁锁嘉樱出去买黄酒,他溜达着进了西厢房:映入眼帘的是粉黄色的帐幔,暮色微凉。头顶是一袭一袭的流苏,随风轻摇。,那繁复华美的云罗绸如水色荡漾的铺于黄花梨木床上,总是柔软却也单薄无比。不时飘来一阵崖柏香,幽静美好。榻边便是窗,精致的雕工,稀有的木质。窗外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睡莲。床边东北角靠近竹窗边,那花梨木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张宣纸,砚台上搁着几只毛笔,宣纸上是几株含苞待放的菊花,细腻的笔法,似乎在宣示着闺阁的主人也是多愁善感。竹窗上所挂着的是紫色薄纱,随着窗外徐徐吹过的风儿而飘动。
锁嘉樱提着一坛花雕酒走进院门,崇望舟刚好从西厢房出来两步跨进东厢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房内踱步。锁嘉樱把酒放在院中的竹桌上,不急着叫崇望舟,走进自己房中轻轻耸了一下鼻尖:一阵乌沉香暗暗地在房中萦绕。她就知道自己不在,崇望舟会钻空子来西厢房。
走出房门,她板着脸看向坐在竹桌旁冲她笑的崇望舟:“你进西厢房干什么呢,里面跟你的东厢房摆设大同小异,还是你对它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崇望舟把她拉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把那坛古越楼台打开倒在粉彩花卉小酒杯里一饮而尽,锁嘉樱看着他:“你算是从那个牢笼里跳出来了,没人再束缚着你了,这一杯是贺我们崇四爷的。”
翌日,锁嘉樱吵着要吃巷口的冰碗莲子,崇望舟拗不过她,鉴于蘅园离巷口只有一刻钟的距离,便放心让她一个人去了。
转眼半个时辰过去了,锁嘉樱还没回来,崇望舟的心开始隐隐不安。
一个废弃茶庄后院,锁嘉樱被锁佳妍关在这,她不耐烦地看看自己染红的指甲,踢踢凳子腿:“大姐,你有完没完啊。还是你觉得崇望舟会偏心你?放心他不会来的,这种小儿科的把戏你还是别玩了,把我关起来,试探我们俩在他心里谁重要,你觉得崇四爷是白叫的?”锁佳妍转过来冲锁嘉樱大喊:“凭什么,我比你差在哪了,锁家就重视你,把蘅园给你,还把城外的茶园都给你管!”锁嘉樱不想听她聒噪,堵上了耳朵。
终于锁佳妍喊累了,坐在地上,锁嘉樱从发髻里取出被自己磨尖的木簪子,绕到她后面,把簪子抵在她脖子上:“钥匙给我,锁家族谱以后没你的名字。”锁佳妍挣脱了要来掐锁嘉樱,却被一脚踹开,右手被她踩在地上。
锁嘉樱转着手里的钥匙,从茶庄出来,刚走到巷口,就看到崇望舟在冷饮摊子那张望。她跑过去搂住崇望舟脖子:“你养伤的人老往出跑什么,也不怕受风。”男人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你没受伤吧,怪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出去的。只是我没想到她在哪都能出现。”锁嘉樱脸蹭着他的下巴:“我没事的,她打不过我。”
却没有注意男人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崇四爷要有动静了,冲冠一怒为红颜。
第二天锁嘉樱推开门往东厢房望去,房门大开,她心里一紧冲过去,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他留下的沉木香,案上一张草纸,落笔如刀镌刻:外出三日,勿念。崇某甚念佳人必定速归。
锁嘉樱不解,伤缓得差不多就又开始打打杀杀?崇望舟不在,她没心思下厨,园中菜圃一应俱全,随便对付一口了事,要么便去巷口买些桂花糕条头糕之类,反正只有三日,饿不着。翌日开始落雨,杭城的天阴晴不定,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她开始想起柳永的雨霖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转身进了屋子,哼起了小歌班民国七年的曲目《梁祝十相思》:“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梁哥哥,我想你,懒対菱花不梳洗。”
就这样,她天天一边侍弄园里的花草,一边在案上写下几笔易安思君的词。到了第三日,园门突然被叩响,锁嘉樱竖起耳朵,跑到园门跟前,把门打开,一抬眼就看见身穿茶青色军装的人玩世不恭地倚在门边,把男人迎进来,抬头看看天色已不早,锁嘉樱掺着崇望舟进了西厢房,在床上坐下,摸着他的头和脸颊,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起身端起案上的一碗还温热的莲子羹,复而坐回他身边,递给他:“每天这时候都熬一碗莲子羹,我知道你肯定会按时回来。”崇望舟接过蓝白瓷碗,用勺子舀起莲子羹,送入口中是莲子的淳香和红枣的甜,他仔细品尝着,很快一碗莲子羹就见了底。
锁嘉樱笑盈盈地看他吃完,又去灶房笼屉里拿出两屉蟹粉小笼包,崇望舟问她:“你什么时候买的,自己怎么不吃。”锁嘉樱拿起一个送到他嘴边:“知味观开了门我就去等了。这比不得咱们两家的府里要什么有什么,好在我手头宽裕,保证饿不着你这个大少爷。”崇望舟捏了捏她的脸蛋,心里对她的愧疚又多了几分:他还不足够强大到能护她无虞,只是让她一个闺阁千金照顾他一个大老爷们的生活起居,实在过不去。
两人在院中坐着,月色如水,撒在竹桌上,锁嘉樱已经哈欠连天,崇望舟拉起她:“回房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