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尘离开他不久,恶事接连到来,可以说萧牧是天煞孤星也不为过。
杨兰病情恶化,当天晚上进手术室不下四次,萧牧签了四张病危通知,麻木不仁。
在凌晨四点,他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离开他了。
他逼着江尘离开他,他没哭。
他每天疼得睡不着觉,他没哭。
杨兰化作骨灰,他也没哭。
可他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时,他才流泪。
都说抱团取暖才会幸福,萧牧只觉得冷,冷得浑身发颤,他逼着自己少去想那些,用无止境的学习和工作来麻痹自己,他还要活着,活到见江尘一面也好,可当他真正见到时,他又舍不得了。
他在江尘身上渴求温暖,对方却连一点也不想施舍了,就连他们相见的时间都是萧牧偷来的。
萧牧一度认为自己快撑不下去,却突然想起杨兰告诉他的一句话。
要活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只要用力活下去,总会出现奇迹。
萧牧睁开眼,窗外仍是黑的,像深渊,如果房间里的人撑不下去,就闯进来吞噬掉他。
它想,快了,它很快就能收获一个绝望的生命,尽管这个生命的外壳看起来坚不可摧。
萧牧拿过床头的手机,现在是纽约21:57,他点进一个人的对话框,眼神突然变得温柔,他打完字后点击发送,目光盯着屏幕上的信息,他迷茫了。
小尘,我想你。后面紧跟着一个红色感叹号。
——您现在还不是他的好友,请发送好友验证。
江尘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和刘进告别后他跨出医院,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不远处倚在路灯下的身影。
萧牧两指夹着烟,白烟朦胧地被笼罩在昏黄的灯下面,他垂头看着地面,眼神放空,第一次没有发现江尘的出现。
他穿着一件暗纹长衬衫,上面还有褶皱,袖子被他挽到手肘位置,露出一截手臂。
瘦了。江尘在心中想。
萧牧毕竟是江尘爱过的人,曾经年少轻狂的爱人,再怎么心硬也会软下来心疼他。江尘这段日子有过动摇,可又想曾经自己一边抵抗父母的干预压力,一边学习还要照顾杨兰,要爱他,最后是什么结果?是抛弃。
说江尘脆弱也好,不专一也罢,他认,也不认。
这么想着,江尘已经走到萧牧面前。他问:“等很久了?”
萧牧没想到江尘已经下班,他没发现,惊于对方主动到他面前,还会问他,就像是努力终于得到了回应。
萧牧把烟放下,掐灭在手心里,疼痛使他的思维更加明晰,高兴的感觉加倍涌进心腔,他回答江尘,脸上总算有了真正的笑容:“没有,没等很久。”
江尘不信他,眼眸垂下,视线落在对方紧握的手,他抬抬下巴:“把手放开。”
萧牧紧了紧,下意识往回缩,但很快又伸出来,摊开掌心,烟烫出一块黑乎乎的圆形图案,边缘渗出血来,那会成为一道烟疤,伴随他后半辈子。
江尘心里简直无奈又可恨,他盯着那儿,那些情绪却又转变为了心疼。他暗叹一口气,咒骂自己没出息,一个苦肉计而已,居然让他轻易上了钩。
他从兜里掏纸,不经意间却摸到了硬硬的塑料壳,轮廓是圆的,手感很软,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橘子软糖。
那个他会下意识带在身上的糖,经久不变。
萧牧见他摸了好久,正疑惑着,江尘就捞出来一张纸递给他,开口嗓音是哑的:“擦干净,我走了。”
江尘转身才走出一步便停下了,他低头看着抓着他的手,抿唇,问:“做什么?”
萧牧很开心地笑着,“小尘,我送你吧,车在地下车库。”
江尘沉默许久,低声妥协:“好。”
江尘坐在副驾扣上安全带,说:“你开,我给你指路。”
萧牧想说什么,生生憋了回去,他点点头专心开车。
江尘整个人都靠在座位上,目光一直放在窗外,玻璃倒映着两人的模样,道路旁的树木往后跑,沉沉的月光洒在凌晨的纽约城。
他突然动了,直起身打开车载蓝牙和他的手机连上:“介意我放音乐么?”
萧牧朝他笑,嗓音不由自主地带着宠溺:“你放吧。”有种任由君去的意思。
从未想过那短暂的留恋
竟是前世厮守的缘
从未念过被你打破的宁静
再也无法回到原点
分分合合拂袖悲欢
生生世世心甘情愿
他怕他多想,注意力努力放在前方的道路上,江尘突然问:“你不是要考博吗?今年快完了,什么时候回去?”
萧牧的心陡然一跳,这是在赶他走?
“我……圣诞节之后回去。”
“嗯。”江尘又不说话了。
“好好考。”江尘低低地说,在音乐声中他自己也听不到,但萧牧听见了。
惊讶令他愣神,方向盘忘了打,差点撞上路灯杆,江尘出声提醒他才回过神来慌张地转弯,他想确认一下,却紧张得语无伦次:“你,你刚才……是不是鼓励……是不是说我,让我好好……”
江尘背过身,耳根却没出息地红了,他不理他。
萧牧开心了一路。
到了江尘租房楼下,他才发现两人之间至少隔了十条街的距离,心冷了几分,他这次没忘,问:“小尘,我可以加你的联系方式吗?只存电话也行。”
江尘无所谓,就算加了,他也可以不管不理,“我号码一直没换,怎么,你之前删掉忘记……”戛然而止,他猛地记起,萧牧正躺在他的黑名单里。
萧牧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他想笑,但嘴皮像挂了千斤重,两人相顾无言。
他最后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就麻烦小尘把我拽出来,好吗?”
那一声“好吗”所蕴含的小心翼翼就要如同洪水猛兽将江尘吞噬,他心说你还不如不笑,丑得难看……
江尘不情不愿地将手机解锁,找到名单里的萧牧,他给的备注一直没改,但对方或许没机会知道了。
他盯着跳出来的那条框,犹豫了很久。
您确定要解除他的黑名单信息吗?
确定。
纽约古钟的指针指向六点,新一天的时间好像才开始流动。
萧牧早早地等在楼下,天还没亮他就来了,生怕错过一分一秒。
江尘悠哉悠哉地下楼,时间却是八点,今天不该他执全勤,可以去晚些,他只想着卡点到,没想到有个笨蛋一大早来等他,以至于他忍不住骂他蠢。
“不是把你拉出来了么,发信息不会?”江尘没好气地问。
“怕打扰你。”
江尘翻了个白眼,发消息能打扰个毛啊!
萧牧看他实在是可爱,没忍住用相机拍下他的背影,悄悄地。
“小尘,下班了去吃饭吗?
“不去,忙……真的很忙。”
“那我给你点了外卖,你别嫌弃。”
江尘看着面前的一堆外卖:“……你喂猪吗?”
“有一束玫瑰的袋子是你的那份,其他的你可以分给同事。”
外卖加玫瑰?真土。
但江尘还是将其他的分给了同事,不能浪费。
“小尘,我买了游乐园的票,去玩吗?”
江尘看到这条消息时他突然顿住了,对话框往上翻能有十页,他在不知不觉中沦陷了,再次掉进名叫萧牧的那个坑中。
“游乐园……”江尘轻喃这三个字,对他而言,这是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词,他的父母没提过,朋友没提过,萧牧是第一个。于他而言,游乐园就好像梦幻国,里面浪漫美好,他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去一次,但始终没有机会,成了他心口上的一个疤。
如今,终于有人看到那个疤了,是萧牧。他突然有一种爱意失而复得的感觉,对方的每字每句都在牵引着他,内心里有两个小人一直打架,一个说答应吧,另一个说太幼稚了,去什么游乐因?
掐架正掐得起劲,手机屏幕实然闪出一通电话,把江尘正要打字的手逼了回去。
“妈。”江尘接听。
“在纽约怎么样?同事有欺负你的么?”江母已过半百,仍旧风韵犹存,可能是年岁大了,对孩子的依赖也就慢慢显现,最近一年经常打电话来关心他的生活起居。
自从江母不同意他和萧牧在一起后,江尘和她始终有一条跨不过去的界线。
他知道父母接受不了,但他只是喜欢萧牧而已,他没错。
江尘说:“没有,同事待我很好。”
“嗯,快过年了,你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来给我们见见呗。”
又来了,江尘无奈又烦躁,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医生放假时间不长,离家太远,过年可能不回去。”至于女朋友什么的,他干脆闭嘴不答。
江母默言片刻,十分犹豫地问:“你……不会谈了个外国男人吧?妈妈知道外国人比较开放,但……我和你爸只是希望能抱个孙儿孙女,你……”
江尘正欲暴发,可猛地想到了什么,他并不十分确定,冷汗却唰地从后背冒出来。他的母亲这般反感男人和男人,那以前……
江尘没敢细想下去,敷衍江母几句后便挂了通话。
萧牧的信息显示是五分钟前,他想,要不算了……
可下一秒又弹出一条——
小尘,去一次好不好?
江尘深吸一口气,直接按下语言:“什么时候?”
萧牧秒回:只要你想,立刻去,我接你!
萧牧本来只是试试,没曾想江尘真的会答应,他抓着车钥匙就往外跑,等红灯的时间都在想待会该怎么讨人欢喜,至少让对方看见自己并不膈应,他只管开心就好,萧牧怎样都无所谓。
等到的时候,江尘已经等在楼下了,他快步走过来,没让车停稳就开了车门坐进来,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谁更急不可耐。
游乐园多数都是差不多的配置,两人检完票一起乘坐缆车上去,萧牧一直盯着下面,随着一点点的上升,离地面的高度越来越大,他有些紧张得无所适从,毕竟人就坐他旁边,很近,他悄悄地,慢慢地探出手去——
江尘垂眼看见他不老实的手,却并未阻止,反倒把自己的手往他那边伸了伸,谁知萧牧牵到后心满意足,给他根杆还顺着往上爬,他握着江尘的手,拇指指腹一直摩挲着他的掌心。
江尘额角一抽,将头偏开去。
呵,登徒子。
江尘跨进游乐园就像激发了童心的小孩子,嚷着要吃糖葫芦。萧牧四下一看,跑着去给他买,回来时出了一层薄汗,大概是近来太累吧。
他剥了糖纸才递给江尘,笑眯眯地。
江尘咬下一颗山楂,牙齿咬碎掉表面的糖,尝到了根深蒂固的甜味,他在大摆锤那儿停下,回头看了眼十分犹豫的萧牧,耸耸肩自己上去了。
萧牧在原地愣了会神,无奈地跟了上去,坐在他旁边,笑着哄他:“待会儿要是怕,就牵我的手。”
江尘不理他,面无表情地想:小孩儿才要牵大人的手。
这个大摆锤和好几年前的不一样,它是360°旋转,还要在最顶上停一会儿,江尘觉得还蛮刺激,正脑热的时候,手却突然被抓住了,用的力还大得很,他轻轻地笑了。
是谁刚才说怕就牵手的?胆小鬼。
下一项:十转过山车。
完后,江尘稳稳地下地,顺便搀了下站不稳的某人,无情嘲笑:“你怎么样,要不之后我一个人就行,你等我?”
萧牧定了定神,缓着头晕想吐的劲儿摆摆手,强撑着说:“我还行,你继续,我跟着。”
江尘“哼”了一声,萧牧又开始没脸没皮地笑。
本以为还会坐个跳楼机什么的,但江尘没去,转脚朝着摩天轮那儿走,萧牧见他先去奶茶店买了一杯芋圆啵啵,再买了烤串,待到他上摩天轮时,他回头,看着下面一脸不可置信的人说:“还不跟上?”
萧牧觉得值了,好像分离那些年的痛苦都在今天得到了解脱,就算最后他失败了,他也可以心满意足地离去。
摩天轮的周期为三十分钟,当上升到最顶点时,就到那个时间了。
江尘一直望着窗外,沉默寡言的两人各有心事,他喝了一口奶茶,然后往前一伸:“喝吗?”
萧牧懵了,这不是……江尘不嫌弃他吗?
他怕对方后悔,连忙接过去,他小心翼翼地:“小尘……”
江尘偏着头,发丝垂下来挡着眼睛,他说:“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哪个更值得让我相信?”
萧牧猛地愣住,心头突然刺痛。
他最没资格谈的就是以前,而现在的他同样不堪入目,他跋涉在残垣断壁,连自己都顾不了,他无法保证能守护住那份他的心之向往。
但他们都忘了有那么一句话。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萧牧亦步亦趋地撑过令他痛苦的几年,他紧紧抱着那份充满瘢痕的回忆,把浑身弄得伤痕累累,他始终不肯放开。
江尘被心爱之人刺伤,却还是会每天带着那颗装着两人羁绊的糖,每天都提醒着他,他还爱那个人,可他也恨那个人。
江尘看着萧牧的眼睛,比往年任何一次都认真,他问:“你还会放弃我么?”
萧牧不傻,对方可能已经猜出当年的原因,他心痛,一边想让对方知道,一边不想,他险些忍不住酸涩,“不会,再也不会。”
除非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