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后,金安十年。
这会儿刚好正午,小镇上的茶楼内,来往人群络绎不绝。
“不知你们听没听说过一个故事......”说话的是位中年男人,锦衣玉袍,看着颇有底资。
声音亮堂却又迷糊,手里头还拿着酒盏,一边说着,一边把杯盏往桌子上重重一砸,显然是喝醉了。
巨大的声响在这本就繁杂的客人堆里显得格外亮耳。
在中年男子左手旁,桌位隔得稍远些,一名女子正饶有兴致地朝这处看来,手中木筷转动的生风。
虽着一灰色麻衣,用于束发的不过是根木簪子,但举止间显现的却是贵气之态。肤若白玉,却不惨白,有几分红润。恰似冬日覆盖群群红梅上的皑皑白雪。
木簪上刻着的是只算不得多精巧的狐狸脑袋,那手艺简直可以用潦草来形容,也不知是压根就没打算用心些,还是纯属雕艺不佳。
显然,那名女子,便是贺挽余了。
前边那名中年男人,连带着他身旁坐着的那俩一瘦一臃肿“弟兄们”,丝毫不觉有人正瞧着她看。
有些个和发言的中年男人一样,人儿都有些迷糊了。
“什么事儿你倒是说说啊,别老卖关子了。”在中年男人左手边看着有些臃肿的男子,不轻不重地捅了中年男人一手肘,道。
“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曾经是青悠国的地盘。”中年男人重新坐下。
举着杯盏刚开了个头,便被另一位瘦瘦矮矮,好似营养不良的兄弟给止住,嘲道:“哎呀,这些事情谁不知道啊,无非就是被一狐妖给灭了国了嘛!”
中年男人不满地啧了声,对那瘦兄弟的突然打断极为不满:“那你知道,那狐妖最后怎么处置的嘛!”
“难不成你知道最后怎么处置的啊,话本上写的那些驴头不对马嘴的,哄哄小孩子小年轻就得了,咱上哪知道去,又不是神仙。”
臃肿男子摆摆手,不信中年男子真能说出。
而贺挽余那边,虽然隔得是远了些,却不妨碍她听人说话,一字不落的尽收耳底,扒拉着眼前的饭菜。
“我怎么不知道,我跟你说,这可不是从话本里头听来的。”中年男子吹嘘着,压了声线:
“你两个可听好了哈,这贺挽余灭了青悠国,被天界捉了去,就在即将要处刑之际,被人给劫走了!”
贺挽余本以为那男人指定编的离奇,谁知竟与事实大差不差,一时错愕,本进了口的米饭瞬间喷了出来......
贺挽余:“......”
但那不知事实的其余两位可就不信了,哎的两声悠长:“怎么可能嘛,你比话本还编的离谱!”
这可不见得离谱。贺挽余心中暗道,却不说出口。
面前饭菜在前面三位声情并茂的演讲中全部见底,拍了拍衣服,站起了身。
抓起一旁的油纸伞,提起未开封的两壶酒,转身走出了茶楼。
至于外头天气清朗,是不是脑子抽了风要带把伞?
实际上并非是脑子抽风,也不是要遮阳防晒,不过是江南地区正值梅雨季,要是出门不带伞,时不时就雷雨骤降给你浇个全身湿信否?
结果便是,贺挽余出了镇子,走到半路,眼看着就少一堆台阶,天上便聚集了乌云。
就感几点冰凉的水珠撞上肌肤,下一秒,哗啦啦,雨水倾斜洒下。
贺挽余将伞打好,庆幸着自己还好带着伞,否则今日不是办法。
正思考着不用法力要如何才能顶着雨水又不湿衣裳,抵达山顶,就听着一声微弱的女声正轻唤她。
“阿余,雨太大,先进来避会儿雨吧!”
眼见着雨越来越大,贺挽余也不推脱了。
领了好意进了屋内后,照着这几年学到的零星人情世故,往人儿的怀里塞了壶桂花酿。
扫了眼屋子的大堂,奇怪道:“唉,赵大娘,你家夫婿呢,还没回来呢?”
那赵大娘一笑:“是啊,这雨突然间就这么大,要是这么个下法不停,也不知要怎么回来。”
赵大娘说着,拉来了两把椅子,两人就这么坐下。
“怎么也不见那小娃娃啊?”贺挽余问。
“哦,小凌在屋里头睡着啦。”赵大娘依旧笑的温柔,起身拿来了布巾给贺挽余擦拭被雨水淋湿的地方。
......
“吱呀”一声,半合着的木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名高黑的中年男子。
“回来了?”赵大娘回屋子里取了套干净的衣服,放在他已经擦干了的手上:“快回房里换了吧,免得着凉。”
中年男子笑着应了声,又见屋内还有其他人。
呆愣一瞬,反应过来是熟人后,笑着打了声招呼:“哎,小余,你来了啊?”
贺挽余见着来人,正要起身回应,男人却摆摆手示意不需如此。
她也就不动身了,重新坐了回去,同样笑着,应道:“郑叔,我是出门处理些事情......”
赵大娘眉眼弯弯,嘴角微扬,带着贺挽余的话说了下去:“然后我看外头突然下了雨,阿余冒着大雨上山太危险,让她进来坐会儿,雨停了再走。”
贺挽余微笑:“是啊。”
中年男子“哦”了声,道:“这样啊,那你们先聊着吧,我一会儿就来。”
说完,颠了颠手里的衣物,顺带摸了把在墙角眨巴眨巴眼睛的小女孩儿毛茸茸的脑袋,更衣去了。
到底也没用多久,郑叔已经穿好衣物出了房门,在转角那处抱起了扒拉着墙角,还不到自己大腿的小女孩儿。
拿了把椅子,抱着小女孩儿在自家媳妇儿身边坐下。
赵大娘看着郑叔手中的小孩儿,“咦”了一声:“囡囡怎么醒啦?”
郑叔笑着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啊,刚出来的时候看着她蹲在转角那儿。”
“哎,对了。”他又把话头转向贺挽余:“我没记错的话,阿余应该是位修士的吧?”
他说着,哈哈笑了两声,眼中有几分艳羡:“多好啊。”
赵大娘也道:“是啊,只是,恐怕有性命威胁的事情便会更多,出门执行任务时,要小心些,知道吧?”
竟是带了些对家中小辈的担忧。
挺久没有听着这样的语气了,贺挽余想着,点头笑笑:“我会的。”
男人突然询问:“哎,阿余,郑叔问你件事哈......要是什么修仙界的机密,也可以不说的。”
“没事,郑叔你问。”贺挽余只笑笑。
看贺挽余同意,郑叔才说:“我前些日子,我在客栈听着人说,秉邱阁的阁主位子许多年也没有人去坐,直到近日才有人接任,这......是真是假啊?”
郑叔口中的秉邱阁,是修仙界众门派之首,地位极高,无论实力、财力、人脉,也是位列第一,无人能及。
并且,有传言说,这秉邱阁还是天界仙神在人间的一个站点,门内长老,或许便是天界的某位神仙或是某位仙人的分身。
贺挽余原本有规律地敲打着桌面的手停了一瞬,有些怔然,不过一秒,才道:“这倒不是传言,却是真事。”
“我从前好像听说过一些事迹......就,那秉邱阁阁主的事迹!”
赵大娘挠挠头,仔细回想:“哦,那人,好像是叫做......叫做沈时川!”
说着,她叹了口气:“虽然坊间传闻偶尔也是传得千奇百怪,许多事半真半假,加油加盐的咱也不知道,但是,这位沈阁主,在我的印象里,真是位奇女子了。”
“只是,最后落得个如此的下场.....当真是......”
“我还听说,这位沈阁主从前,本是流落街头的一名孤儿,后来是被狐妖捡走,抚养长大的。要我说,这能修仙的人,奇遇就是多啊......”
郑叔补充道:“只是后来,秉邱阁便宣称,沈阁主退位,这秉邱阁阁主的位子暂时空缺,具体为什么退位,还是说的不清不楚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沈阁主,好像也是在抚养她长大的狐妖,为了她而丧命后退位的,后来......”
郑叔还要继续说下去,却被赵大娘的手肘一捅,立刻止住了话音。
郑叔一脸纳闷儿地停下,这才发现,贺挽余的状态好像并不那么好了。
两人停下对话。赵大娘心中担心,又往贺挽余那边靠了一下:“阿余,怎么了吗?”
贺挽余把泪水拂去:“我没事.....你们继续说吧。”
即使贺挽余并没有直接说明,反倒是一副无所谓,夫妻俩也觉着,八成是是戳着人伤疤了。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却还是没再照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把话引向了别处,时不时讲几个笑话,或是自己小时候干过的糗事,把男人怀中的小女孩儿逗的咯咯直笑,露出了小小的乳牙。
屋内几人笑谈着。
屋外,雨水打房梢的“哒哒”声响也渐渐示弱,原本成丝丝针线,密集洒下的雨水也渐渐变得稀疏。
不过再来几句话的功夫,密布天穹的乌云完全褪去。
雨水隐匿无踪,空气里是湿润泥土的气味。雨水过后,天色也已经晚了,就快要到日落西沉时。
“天色不早了啊,我要回去了,坐的有些久,也太打扰了。”沈时川抬头看了眼放晴的天空,抱歉道。
“哪儿会啊,你以后多来找我们聊会儿天,也可以来找这小丫头。”
女人笑着摸了把小女孩的辫子,宠溺又疲惫:“这孩子,整天吵着要人儿陪她玩,你说,哪儿有那么多时间啊!”
贺挽余温声道:“会的。”
夫妇俩再三挽留,都被贺挽余一一礼貌回拒。整理了一番衣冠,拿起了倚靠在桌前的配剑。
临行前,那小女孩从自家爹爹身上下来。
孩子头上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拉着贺挽余的衣角,问道:“漂亮姐姐,你以后还来吗?”
女人觉得孩子过于无理,想把她捉回来,却被贺挽余摇头制止住。
看着面前,眼中满是不舍的小女孩,贺挽余捏了把孩子的小脸。
从衣襟里掏出了在镇上买到的糖果,安慰道:“这糖果给你,以后等姐姐有空了,再来陪你玩儿,好不好?”
小女孩得来糖果,又听到了“漂亮姐姐”的允诺,开心的不得了,嘻嘻笑着,软软地应声:“好!”
......
走的有些距离了,贺挽余眼中的笑意逐渐褪去。心里郁闷,索性把封盖一揭,往嘴里灌了一口。
大雨过后,空气清朗。微风徐徐,周围松竹树梢枝叶相摩擦,沙沙声响成一片。
这一路走来,天已经完全黑了,风声渐息。贺挽余收起了手中的酒瓶,反悄无声息地按上了剑柄。
果不其然,下一秒,只觉身后一股寒气袭来,贺挽余迅速转身。抬剑挡住一击,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来人倒退一步。
贺挽余快速扫了来人一眼,却发现,对方连武器都遮挡的严实,只能勉强确认来人的身份。她试探着问:“你是范灵宗的人?”
范灵宗在百年前,本是修仙界内的门派,地位甚至在秉邱阁之上。不过在十年前,却一落千丈,最后被魔界掌控,其中原因不得而知。
黑衣人一顿,也没说是与不是。他沉默着提剑,又朝着贺挽余挥去,激起一阵沙尘:“你不需要知道。”
贺挽余怎么可能傻戳戳站在原地挨打,即刻挥剑自卫。
长剑在她的手中如有生命,凌厉至极,招招致命,直取对方要害,逼的那黑衣人连连退步。
突然间,剑势一变。
剑光激起,一挑剑,对方的长剑竟直接从手中脱落。
贺挽余“呵”了声,评价道:“剑法生疏,漏洞百出,留给敌人的可乘之机这么多,你家宗主就这么把你放出来对付我?”
黑衣人握紧了拳头。不再说话,低着头,也看不清人的神情。
静默许久。最后,只听得黑衣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我想,你应该不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贺挽余已经转身,闻言,抬起的脚微微一顿,又收了回来。
又听黑衣人继续言语:“当年你在斩妖台上留下的病根,虽然后来尚尘帮你治好了,却依旧会复发,再感受一次灵脉几欲断裂的疼痛。”
“这毒每两季发一次,算算时日,应该就是今天了。”
他愉快一笑,转身离开。
不过走出几步,又返回,特意提醒一般地,对着贺挽余道:“你今日,不应该和我动用法力的。”
话音落地,再不管贺挽余。待她缓过神来时,黑衣人早就消失的无踪了。
贺挽余一声长叹。只是没那么多时间让她想其他的,体内的残毒已经爆发。
只觉浑身冰冷,一股冷意由内而外升起。
体内灵脉如烈火灼烧,又似是谁正拿着一把钝的不能再钝的生锈小刀子,一点一点地割破经脉,划开皮肤。
贺挽余脸色惨白,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扶着剑半跪在地。口中浓重的铁腥味传入鼻腔,却被重新咽了下去......
意识迷蒙间,贺挽余却听到一阵脚步声,由小心翼翼地接近,变得急促,离着自己越来越近。
贺挽余心中警觉,怕不会是范灵宗的人又来袭。
“这不是.....这剑不会是‘无忧’吧。”
听来人的声音,或许是位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是她吗......贺挽余不太确定。
那姑娘又看向了死死撑着剑,才不至于瘫倒在地的贺挽余,上前搀扶住了她,有些无措:“你没事吧,受伤了还是.....”
贺挽余用这仅存的力气对着她摇摇头,再没有力气起来,昏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