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很沉,许霄醒来时已经是华灯初上,屋里点了灯,灯光透过垂下来的纱幔,模糊又迷离。
身侧空空如也,江沅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属于他的那一边一点温度也没留存。这是他这段时间难得睡的好觉,许霄心情好了半分,决定暂时不生那该死的摄政王的闷气。
他懒洋洋的掀开被子,唤来宫女为自己洗漱。铜镜里的自己面色如常,只有嘴唇略微破了点皮,倒是身上有不少暧昧的红痕,被他牢牢实实的捂住。
“摄政王呢?”许霄侧头问候在一边的小太监。
“回皇上,王爷和几位大人在太和殿议事。”
“议事?”他嘲讽的笑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满脸鄙夷。“太和殿什么时候成了他议事的地方了? ”
“你们没一个拦过?”
许霄语气里带了怒气,吓得小太监满头大汗,他抬眼偷看许霄的脸色,心想这差事真是难当,摄政王谁能拦得住?何止是太和殿呢,连陛下你的寝宫他不也是随意进出。
“皇上,您可要明察,咱家不是没劝阻过王爷,可是王爷的脾气哪是我们下人能承受的。” 小太监叫岑言,刚被提拔到御前就受了帝王之怒,可谓是有苦说不出,一双腿颤颤巍巍的抖着。
好在许霄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脸色看着极其不悦。作为君主,不但地方被人抢了,那人连国事的知情权也不给自己,可谓是窝囊至极。
他拍掉摄政王吩咐送来的汤药,坐在书桌前洋洋洒洒开始写江沅的坏话。岑言无意间瞥见几行龙飞凤舞的字,大体是骂摄政王这厮衣冠禽兽,蛇蝎心肠的。
许霄写的专注,越写越来气,恨不得生啖其肉。墨水浸透了纸张,他大手挥舞写了好几页,寝殿里安安静静的,只剩下他翻动纸页的声音。
“发泄够了吗?”
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许霄一扭头,看见果然是江沅这厮,当即就把带了墨迹的纸拍在江沅的脸上。
“王爷好能耐,这皇宫各处进出你可是自由得很。”
他凌厉的视线从江沅剜到岑言,江沅也不生气,抬手示意下人退下,岑言巴不得远离这两个主子,忙不迭带着人走了。
“那时皇上睡着,是臣自作主张了。”
江沅语气里带了点安抚的意味,但显然许霄并不会领情。
“议的怕是摄政王如何把控皇权吧?”
江沅穿了一身暗金绣纹的常服,流光溢彩间尽显华贵大气,小皇帝越看越不顺眼。
“回你的王府去,别让朕再看见你。”
“府邸早就烧得干净,臣已经无家可归,还望皇上大恩大德,收留微臣过夜。”
烧得干净?许霄愣了一下,“是你从茨州回来时的事?”
他从记忆中翻出那段时光的几点细节,当初江沅的父亲意欲造反,被人告发后抄了家,或许是那时他尚在禁闭之中,竟然不知道还有一把火烧毁了江府。
“是啊,求皇上怜悯。”
摄政王单手按住小皇帝的肩膀,另一只手从背后环抱住许霄,一口含住他的耳垂,用牙齿轻轻的磨着那块软肉,带了点缠绵的意味。
“江沅!你属狗的吧?怎么动不动就咬人?”
许霄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发力想推开这人,但因力气不够无果。江沅将头靠在许霄的肩上,有些疲惫的长出一口气。
“皇上,如果我说我父亲是被冤枉的,你会相信吗?”
江父是个战功显赫的大将军,又有江家这个世家大族作后盾,他的忠君之心,君王向来不敢赌。
“将军不反,可不是还有你么?”
许霄反唇相讥,他与大将军见过几面,不觉得一个半截身子入黄土的老实人会突然要扛起旗帜号令军士造反,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的儿子却做成了,以至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江沅是承他父亲的遗志,那场稀里糊涂的“意欲谋反”也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镇南王在南宛养的兵不少,天高皇帝远,那边地势复杂,情况不太乐观,臣整理出来再呈给皇上看。“
江沅似乎修炼出了一种免疫所有阴阳怪气话语的功能,能对许霄的嘲讽选择性无视,然后面不改色的转移话题。
“行啊,外界所有的消息都先经由你手,往后有人指着朕脑袋骂,只要你润色一番就都成了好话,朕还得给赏个官做做。“
小皇帝满腔不满,也学着江沅的样子偏头狠狠的朝肩上那只手咬去,这一口用力不轻,活生生咬出一圈血痕来。
江沅吃痛松手,许霄得以重获自由。他揉揉肩膀,嘴角沾了一点血,扬起一点笑容来。
”朕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没有自由。“
”来人,夜深了,送摄政王去偏殿休息。“
岑言闻言进殿来,颇有些为难,看着身形高大,凛若冰霜的摄政王,斟酌着开口。
”王爷,请随奴才来。“
他把脑袋压得低低的,在听见江沅冷淡的一声”嗯“后才抬了起来。
”抱歉,皇上会如愿得到自由的。“
这是江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许霄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人长大后就总是喜欢说一些让人不明所以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地上还凌乱的散着几张纸,被他一脚踢得远远的。
儿时启蒙的时候,他是和江沅一起练的字,大将军家的独子比他大一岁,又向来享有神童的美誉,因此被选进宫来做他的陪读。
许霄小时候就是个混世魔王,每天只知道撒泼的玩,字也写的乱七八糟,常被夫子痛骂,然后罚抄诗文。
幼时的一点风动和一片树叶都能激发起小太子的兴趣,对他来说,抄写诗文可算是个苦差,于是小太子灵机一动,找到安安静静读书的江沅,求他替自己抄几篇。
”江沅,帮帮我呗,等我长大了封你做个大官。“
小太子口不择言,吓得江沅当即捂住他的嘴巴,又四下看看有没有被人听了去。
”你别乱说话。“
许霄眨巴眨巴眼睛,表示不解。
”那我给你带好吃的,母后那里的桂花糕是宫里最美味的。“
”不行,夫子知道了我们都得挨骂。“
许霄听见江沅还是不愿意,就拉着他的衣袖耍泼皮。
”别啊,别啊,你尽可乱写,就帮帮我呗。“
最后是江沅先败下阵来,无奈的答应了,整整抄了五十页,许霄感激的不行,天天往怀里揣了糕点带去书房,二人也因此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至少许霄当时是这么认为的。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谁也没想到当年那句话换了一种方式成了真,透过一纸墨迹,隐约窥见前尘往事,许霄的心像被人扯开一道口子,往里灌进几盏苦水,又闷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