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物生于均衡,终于混沌。均衡然后万物生。然均衡非智者之道,非勇者之义,非善者之仁。天地生死之间,均衡常为混沌所乱。暮光之眼,乃均衡之行者,形魄相持,杀恶鬼,灭天神,破虚空,驱暗影,其无道无义无仁之所为,常为世人所恶。暮光之眼秉天地之命,当不望不闻,无心无魄,不见业报,不贪善举,不耻恶行,不观众生,万事为均衡而可为,不为均衡而不可为也。其本性无形,唯天地知矣。
在天空中穿行的光线在孕育魔法的鲜活空气中被随意折射,将山顶的云染成了粘稠的蓝绿色,与夕阳下淡红色的雾气撞击成鲜丽的油彩,干净的山峰垂直在斑斓中显得格外白亮,红棕色的稻田从山脚下蔓延到眼前的古树。古树淡黄色的叶子在夕阳最后的光辉中发亮,洁白的树干则变成了一道微微透出橙光的黑色剪影。健壮男性尸体的上半身嵌在作为天然画布的躯干里,四肢被分散着固定到枝干上,肠子顺着树干有韵律地盘旋而下,与树根交错着埋入土中。血液早已干涸,成了黑中带红的染料,与背景中红棕色的稻田相得益彰。有血肉的人类能感受到与折磨和死亡有关的恐怖,但若抛去人心,这便是将自然与文明强烈融合的动人之作。
戒止不住地干呕,四年的时间也没让他习惯“金魔”的作品。慎和师父端正地站在树前,背对着戒。戒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但希望他们能对这样的场面感到愤怒或者厌恶,而不是在死者面前依然念念不忘均衡之类的教条。
四年前“金魔”开始在芝云省内流窜作案,它行为的唯一规律就是会留下极端血腥的现场。由于不知道“金魔”的真实身份是人类,恶魔还是其他什么精神产物,均衡教派也参与了对于“金魔”的追捕。时至今日,仍然没人知道“金魔”究竟为何物。戒更倾向于能说明“金魔”身份的关键性证据被隐藏了,因为一旦“金魔”被认定为人类,均衡教派,修道院的武僧,以及众多恶魔猎手都可能放弃对于“金魔”的追查。
戒从来不能认同均衡教派中那数不清的迂腐教条。无论慎和师父怎么想,他一定会杀了“金魔”。师父能怎么样呢?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自己被逐出师门,但这与“金魔”的死相比不值一提。
“师父,你的暮光之眼这次有看到什么吗?”
“戒,你怎么跟你师父说话呢。”苦说大师回过头来,永远是一副刚刚睡醒的表情,虽然声音中有些许不满,眼角微微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如果是在日常,可能会被人认为是平易近人的老师,但是在惨烈的凶案现场也如此散漫,不免有种诡异感。
“教义有云,暮光之眼洞悉万物,其理乃天地奥义,只为均衡而开,不为私欲所动,亦不可为世人知矣。所以说啊,有事别再问暮光之眼了,为师就算想看到凶手也做不到啊。就算看到了,也不能直接告诉你呀”苦说又一次用插科打诨似的语气引用均衡教派的经典。从苦说收留戒以来,就很少要求戒去熟读经典,但苦说本身却又将均衡的教条作为要求自己的绝对准则。一个囚徒拿到钥匙却自愿将自己关在牢房,可能是担心自己是无法控制的危险,也可能是担心牢房外有什么骇人之物。
戒在少年时之所以痛苦地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去记忆经典,更多是受到了慎的影响。慎作为戒的兄长以及最好的朋友,却与戒的性格完全不同,从小饱读经书,苦练忍法。禅定,练气,出魂,均衡各术样样精通,是同辈中最耀眼的存在。戒虽然也天赋异禀,努力在各方面上追赶,但却终究难以赶上兄长的步伐。有好事之人可能会猜测两兄弟间存在的明争暗斗,但实际上,慎与戒之间从来不存在妒忌。当慎受到欺负,却又受到教条制约不愿出手时,戒便会抛开一切规矩为慎打抱不平。若是戒为世道与人生苦恼不已时,慎也是最愿意坐在一旁静静倾听的那个人。年少的戒曾幻想过,如果自己成为了偏离均衡之物,慎会对自己出手吗?十几年来,戒都对答案有足够的信心。
“慎,我说,如果你以后当上了暮光之眼,你会把你看的东西告诉我吗。如果我当上了,我可肯定会告诉你哦。”年轻的戒在宣誓自己对个人生命的绝对掌控权,但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被无意识地掩盖了。
慎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依然面对着融合了尸体的古树。
由于过的时间太久,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模糊的黑色血肉与铁青色的肌肤成了树的一部分,肠子则是从地下汲取营养的经脉,毫无疑问,这是献给人类的变态艺术。恐怕也只有人类能在杀戮时体会这样的美感。
如果暮光之眼只能显现偏离均衡之事,那是否表明“金魔”的存在及其所作所为都是均衡所允许的?戒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担忧。师父如果在一开始就知道“金魔”乃非扰乱均衡之物,又为何要苦苦追查四年呢?他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好像这个想法一旦暴露就会成为现实。
古树与尸体就像旁边的稻草和远处的高山,它们的言语在空气中细细碎碎,与初生之土的魔法气息交融着,戒听不懂他们的话。戒还没有察觉到,古树与尸体的意象已经成为了他的睡梦中苦苦探索的迷宫。
天暗了下来,黄昏时分绚丽的画布被突然撤下来,成了夜的颜色。不久之后,芝云省的捕头会叫手下把尸体从树上撕下,伴随着又一个未能解开的谜团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