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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0 倦鸟余花

第三十八年的夏至。

“鄙人浅见,宴君如今也该看清形势了。”这男人生的矮小,微胖,一件青色长袍,倒是寻常文人固有的打扮,黑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粗胖的手指上套着玛瑙的戒指,听说是清皇室用过的东西,当真是被用来孝敬的好货色。而刻着鹰鹫的黄铜色的怀表被他握在手上,时不时要瞅上一眼。

刘樊寂也勾着一贯的笑容,含了三分真切七分堆砌的春华,面上抹了层淡淡的底妆,是为晚上新戏提前做些准备。

今晚唱一出《穆桂英挂帅》,老旦是极有名望的老戏骨扮演,绕是他也不敢马虎,因而也是摊开戏本,饮茶陪坐之余翻上一翻。也是心存打发走人的念头,漫不经心的问:“先生怕不是来听我唱曲的吧?”

男人啧了一声,反问道:“也要宴君赏脸唱两句才好啊?”

这话也不过就是说说,八成的气话。可刘樊寂像是没听明白或者说好像就等这句话一般,果真清了清喉咙,一本正经唱道:“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罢了还意犹未尽的又哼了一遍这调子。

不伦不类的歌词让自诩儒雅的男人气红了脸,可他瞪相刘樊寂却只收获了一张平静的仿佛刚刚是他做梦一样的云淡风轻的脸。

这个如云似风的男人慢慢笑起来,却让男人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先生莫要嫌弃歌词鄙陋,毕竟这原曲唱出来,你我也不会还坐在这喝茶聊天了。”

男人怎可能想不到这一点?瞬间白了脸色,指着刘樊寂一连道了好几个“你”,却憋不出下文。如此哽了好久,那本就红的跟番茄似的脸,已经变了猪肝色。而那指着刘樊寂的手,也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就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

终于捋顺了气,这才厉声道:“这可是上海,你这么做,不要命了?”

“现在整个上海的男娼女妓皆是如此作为,更不要说你们这些名流绅士,自诩为人的了。”男人当然知道自己这是被挖苦了,索性闷葫芦到底。而刘樊寂见男人不言语,也是正色敛容收了笑意。

“我还是我自己的规律,不接日本客。让你这位中佐阁下另寻欢爱吧。”这话说完,他见男人张口要劝,又补充说:“就是天皇来了,规矩还是规矩。”

男人听了这话,面上无光,更是恼羞成怒。猛然就站起身,硕大的身躯狠狠撞在了花梨木的小几上,刚开始或许真的是不小心,可到了最后便是故意为之了。

刘樊寂宽大的袖上顿然湿了一大片,屋里弥漫着绵长花香,是野山菊的清幽幽的香气。气息虽不浓,但懂茶人却能从这缕张扬的清幽中捕捉到普洱低沉浓郁的宁静。

似花似叶,浓淡交纵,伴着欲倒不倒的雕花小几。随后“砰”的一声,紫砂落地,匠人多年心血就此荒废。这尖锐的破裂声唤醒了他。在此之前,他盯着眼前一团虚无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又唱起来了,还是原先简单的调子,比他登台演出的任何一首曲子都要简单而简短,却是他一辈子也忘不掉,从少年时代就已经学会的一首歌曲。

那还是他送绍兴老家邻居家那位大哥参加北伐军时,听那神采飞扬的男人豪迈的唱道: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胜利!国民/革/命胜利!齐欢唱!齐欢唱!……”

而当时的他们多么天真,都衬的现在的他们多么荒唐可笑。

无可避免的想到了陆骏域,这个好像素来与热血无缘的男人听到了这曲子是不是也会落下热泪?然后追忆起那段意气风发的日子,又为如今唏嘘不已呢?

他无从得知。

他们之间的了解太少了,少到除去像是上辈子残留下的一起靠在柳下唱戏唱曲,或是在他身边隔着两步远,守在老宅二楼的画室里站上一天,不厌其烦的看他画上一天工笔的那些琐碎场景,剩下的一切,都仿佛是两团空气。

彼此交融,又与其他的空气没什么不同。说到底不过是倦鸟好巧不巧碰上了余花,于是看对了眼,凭着一厢情愿和还未曾冷却的热忱就投入了一场红尘。

感叹归感叹,毕竟其中是非曲直,谁又能真的都说清楚。上海滩的这些日子告诉他世上的“柏拉图”的爱情少之又少,哪怕有,也肯定轮不到他们。

一样的施虐者,一样的受虐狂。

一样的宿命。

他这么想着,心里多余的悲哀悄悄散开,一点令他自己都唾弃的小欢喜在心头恣生------至少他们还有着羁绊,哪怕是最最不愿提及的既定的悲剧。

像这紫砂一样的悲剧。

刘樊寂这么想着,蹲下身子,一片一片的摸索捡起那茶壶的碎片。

他企图拼凑出个还算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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