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樊寂扯着嗓，却心血来潮合扇唱了一出《西厢记》，难得听到台下有人轻声相和，他一怔，抬眼望去，却是个颇年轻的空军军官，见他抬眼，也礼貌俯首。
四目相对，无言。
唱罢戏牌，他也把这插曲抛之脑后。之后一连数日，都有人点这曲《西厢记》，他难得喜欢，也不恼怒，竟真的一日一日的唱。每一日他往后台，军官也都要随他来。
他正卸妆，只抽空打量了这男人几眼。
风纪扣也不系，大大咧咧的敞开领口，露出一截苍白的颈，不得不说锁骨的形状生的很美。军官左手夹着支雪茄，没有点燃，右手把玩着一盒火柴，火柴盒在他宽大的手上转着圈儿，服服帖帖。再向下看去，两把枪，一左一右别在腰间，枪袋半遮，但仿佛下一刻，这男人就能迅速掏出枪，就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夺走他的生命。
但男人当然不会把枪对准这手无寸铁的戏子。终于有一天他玩够了火柴，抬头对他说：“《西厢记》，一生相许，却也只是半生痴念。但怎知就是半生痴念呢，一切不皆是咎由自取。”
又是令人尴尬的沉默。
刘樊寂手上不停，仍是不紧不慢的卸妆，口中却嘲笑:“这世道。”像是没说完，但他说罢这三个字，就怎么也不开口了。
“我以为你死了，刘驿。”刘驿这个名字像一个魔咒深深烙印在刘樊寂心口。那是他最不愿忘记的美好，亦是最急于摆脱的梦魇。
刘樊寂无所谓一笑:“我不是刘驿。”而军官也点头，却说，“但你可以把自己当作刘驿。”
“刘驿已经死在驼峰了。”刘樊寂很冷静的提出来。
“很多人都死在了驼峰。”军官勾唇一笑，并不反驳。
“我不会开飞机。”
“不需要。”这时刘樊寂知道谈判已经没法再进行下去，他准备送客了。军官站起身，戴上大檐帽，他向外看一眼就能瞥见停在门口的吉普车。
军官点燃了一支雪茄，拿在手里，烟雾缭绕倒像在画里，“我们做个交易吧。你当好你的刘驿，等三十八年夏至，我带你去北台。”
刘樊寂拢了拢衣服，对上了军官居高临下的那双戏谑的眼。他吞了口唾沫，开口:“你不骗我？”
“我不骗你。过几天，我带你离开上海。”
“去哪？”
军官有些不耐烦的发动了车子，汽油没有烧完全，带着异味的烟气呛的刘樊寂直咳嗽。但他还是回答了刘樊寂的问题:“去刘驿该去的地方。”
刘驿该去什么地方？一个才刚刚二十岁的进步青年，或者一个桀骜不驯的立下赫赫战功也敢违抗军令的空军中尉，他该去哪？
黄埔军校，还是南京？或许是回绍兴老家？天知道他已经有多少年没回过家了。或许也不是绍兴，那还能是哪里呢？
北平吗？
他突然想到那个在北平担任保密局站长的叔叔好像一直邀请刘驿去北平落脚，他还想到被小心翼翼折起来的燕大的录取通知书，凑近闻一闻仿佛还有墨香。
很多琐事猝不及防的涌上心头。刘驿那朝气蓬勃的身影离他更进了，刘樊寂能听到刘驿愉悦的问他想要上哪所大学。他一心和程先生学戏随口一句“燕大吧。”
“原来小寂喜欢北平？”他本想否认，但看刘驿一脸兴致勃勃，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笑而不语，却被当作默认。
刘驿只是个普通人，他在飞越驼峰这九死一生的任务里，是九死的一员。刘驿和其他死去的飞行员一样又不一样。
他还有个身份。他是国民党安插在共方的特务。他还不能死。
刘驿的叔叔想到了一个可以替代刘驿的人，就是早就被刘家放弃的刘驿的同胞弟弟，刘樊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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