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以农业为主的村子星空很亮。十五的月亮高悬于天际,若是在这时没什么遮挡物的山头,用上天文望远镜,准能对星系运动有更深的研究。
南方山间多潮湿,水蒸气在低温下凝结。飘渺的雾气拂过山间随风来随风去。山脚下小镇的灯光从雾中透出。
谢容时疲惫地放下了笔,这个月的扶贫工作总结终是写完了。他起身向楼下走去,顺手关了灯。
一楼大门口的灯还亮着,谢容时关堂屋门的动作停顿了。老村长搬了个板凳坐在那儿咬着烟斗,正忙着编竹篮。谢容时倒了杯水端过去。
老村长已经花甲,他父辈曾经当过志愿军他就有点钱去读书,后来归乡就是村长了。在外边打工边上学时伤过眼睛,年纪大了又得了眼疾,没钱没路也出不去。直到谢容时等一众扶贫干部来,卖竹编货打出温泉小村庄的旅游地,挣了钱谢容时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拉着村长去了医院治眼。
谢容时来这儿扶贫五年有余,一直跟老村长住一起。对怎么拿捏老一辈人尤其是村长,不能说是一窍不通至少也可以说是屡战屡胜。
“村长,”谢容时敛下眉眼,放缓语速又提了声音,“眼睛治好了也不是这么用的,竹编的货明早编也赶的上进度。”
村长见被抓包便仗着年纪大耍横装聋,灭了烟斗继续编。薄如蝉翼的竹片被乌黑裹着布带的手带着残影,几个动作就压出了一个四方。
谢容时蹲下身来:“明日是假期,村里客人多,村长难道不打算去街上、店里看看吗?”
老村长装聋作哑。
“王大婶说农家乐订满了,李叔今早就去采购了。客流量这么大肯定不能没有村长主持大局。”
老村长头都不抬。
“村子发展至今,难得繁华,村长不去看看啊?”
这句话打出了暴击,老村长可算是抬头了。老人的眼睛浑浊,眼白里遍布血丝,他显然急需休息。
老村长半夜编竹篮的原因并不难想,人多了,能被买走的各种东西也多,是绝佳的挣钱机会。
“身体最重要。”谢容时是偏浓艳的长相,鼻梁线,唇线,颚骨,眉峰都极其线条感,但他又生了一双桃花眼,睫毛顺着眼皮蜿蜒而上,形状柔美。他故意示弱劝和哄人时,上眼皮微垂,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一副乖巧又温和的君子模样。
老村长把谢容时当亲孙子看,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他,自是被谢容时安抚住了:“行啦行啦,听你的。小时也去休息休息吧,王婶子那边的温泉搞好了,你顺便去那儿看看有什么需要改的蹭个温泉去。”
谢容时应下,看着老村长回了屋才转身去门。
王大婶明日客人多,本就需要休息,三更半夜谢容时更不会往人家店里凑。谢容时沿着山间的石板小路,攀上山峦。
这山间有一处天然温泉,村里人靠温泉谋生却对自然有一份敬意。当初发展旅游业时特意把几处山间温泉留了下来,原因还是谢容时亲自去问的。
在小路走到一半,谢容时心里估算着还有多远。最近的一处温泉要从这儿穿过一片竹林,谢容时停下,助跑借助石阶直接跃上了竹子。
竹子因重力被压弯,谢容时屈膝半蹲。坚韧不拔的竹子用弹力把谢容时甩向天空。
雾气扑脸,吸入的空气带着丝丝凉意,风吹入衣领,吹动发带,吹起了摇曳的耳挂。心脏猛烈撞击着肋骨,想把惊恐的情绪沿着血液传到身体各处。可笑意如风般轻盈,它从胸腔颤动而出,滑过气管,成了谢容时眼底和唇边抑制不住的笑意。
雾气被扑散了,月光毫不吝啬的撒向大地。竹林间群鸟被激起随着雀跃的青年享受着月亮的独宠。
衣袂翻飞间,谢容时慢慢减轻力道,精准落在温泉前。
伸手把发带扯下,黑色带着蛇鳞般的光泽不舍地离开头发,长发便在背后散作一团。解衣宽带,谢容时一手拎起头发回忆自己多少天之前洗的头。一番思量后,又默默把头发挽起来。
热被水裹挟而来,谢容时走入水中,坐在边缘,只露出个头。
“果然。”谢容时渐渐放松下来,“工作之后最适合泡个热水澡。”
突然之间,周围黑了。一束月光穿过教堂的彩绘玻璃,散了,暗了。谢容时看过去,彩绘玻璃慢慢变大,白色雕绘墙,金边,直到整个教堂出现。
12岁的小孩偷拿了一身教士服,把兜帽深深地压低。他看见神父领诵,那辫子在阳光下有着金属的光泽。他不喜这些诵本中无聊又无用的颂词,就带着兜帽一句话不说。然后窝进沙发里,躲在抱枕后。神父也从不恼,往往等上些时候,续上一杯茶,茶匙将奶香与苦茶混合,茶匙轻敲着杯壁,清脆悦耳的音律最能安抚人心。
突然之间,黑暗袭来。谢容时感觉自己飘了起来,那黑色带着凉意和清甜的柑橘香气。他心下了然,这是10岁了。
一阵叮当声传来,那是一条有着倒刺的长鞭。这叮当还跟着一声闷响,长鞭的尾部被他栓了一个秤砣。
他听见成虫振翅,尖叫声化成血,化成相熟人的黄色脑浆,呼啸着扑了谢容时一脸。热被传了过来,13岁的谢容时身体冰冷。
这些记忆时间纷乱无章,有种小时候看妹妹模仿庙会跳大神的美。
谢容时能感受到阴冷的月光,甘甜的柑橘奶茶滑过唇舌,看着血溅上睫毛划入眼球。
他只是看着,各种情绪凝成实物呼啸着,张牙舞爪。他却仿佛置身事外,直到最后。
又是一片黑暗。
这是又一次的清醒梦。
谢容时耐心地等了片刻,确认这片黑暗终于不在弹出任何反应后,他闭上了眼。
“该离开了,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再次睁开眼,谢容时依旧身处温泉之中。他抬手去看指尖,指腹被暖成淡粉色,他就知道该走了。
回去的路与来时没什么不同……
谢容时听到了拍水的声音,他停下脚步静静找着声源。
“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