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霜荏苒,居诸不息,寒暑推移,便已记不得历经了多少个晨昏更替。
今日跟了五竹练功,隔天便同费介学毒,日子便这么悠悠地过着,仿若乡野里的缓缓淌着的溪流,平和安详。然时光倥偬易逝,聚散离别有时,范闲正式出师同费介拜别,也只是发生在一个颇为平淡的午后。
晌午日光正盛,澹州的蝉似乎比往日更闹腾了些,吱吱地叫个不停。
范闲没个正形地窝在躺椅里摇着扇子,看到费介来了,也不同寻常学生般起身相迎,只懒懒地扬了扬手:“老师,坐。”
“茶里新调的毒,您试试。”
费介听了也不含糊,一杯茶分分钟便下了肚。茶水饮尽,费介一脸地回味无穷。
没用。
范闲还没来得及感叹他这不知第多少次的失败,转头却看到老师从怀里摸出了块帕子。
费介把手帕递到他面前,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是断肠红…”范闲擦净了鼻血,不免疑惑起来,“这,茶里没有啊…你怎么做到的?”
该说费介不愧是声名在外的用毒圣手,下毒技法当得一句绝妙。
“表皮没有,内里有毒,你自己想想吧。”
范闲听得这话顿时明悟———桌上的青梨被提前动过手脚…
费介看他这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嘻嘻地抱着手沾沾自喜,然而下一刻,他似有所觉地抽了抽鼻子。
这次轮到范闲给他递帕子了。
“中招了!”
师徒两人拿着手帕面对面地擦鼻血,透过这方荧幕看上去颇有些滑稽感。
“嗯?什么毒啊?”费介一时也摸不着头脑,脑内复盘了一圈也想不出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被动了手脚。
“不是毒,而是时间。”范闲跟着费介学了这么些日子,被下过毒的次数没有几千也有上百,也拜这些经历所赐,他的身体对普通的毒早就产生了抗性,现在再被下毒,也只是流流鼻血而已。
“老师,您这些天都是用的上等的补品…”范闲端得一副洋洋得意的姿态,解释起来,“所以老师,您不是中毒了,而是您补的太狠,气血旺盛。”
嘿,这小孩…
“你倒是聪明,真是另辟蹊径啊。”费介满脸欣慰地看着眼前的小孩。
世间循规蹈矩者良多,不同寻常另辟路径者,能人也。
“算是出师了?”
“嗯。”
范闲自己也知道,这张是有点投机取巧了,所以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成想竟直接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你中招了我就出师了?!”
“对!”
再一次得到了肯定答复之后,范闲这才有种自己出师了的实感,自己这么多天和老师斗智斗勇互相下毒的经历仍历历在目,巨大的喜悦盖过了以往历遍的所有辛酸,往日的不甘和执拗于这一刻全部得到了证实和回报,他猛地回想起深埋在自己记忆里,现在算来也已是上辈子了的高中时代。
于是他便意识到,出师和毕业在性质上是完全相同的,盛大的狂欢过后,是离别。
费介做事从不含糊,来的时候干脆,不消片刻便大开大合地介入了范闲的生活,走的时候也分外利落,一匹马,一点行李,一个黏着非要送他到关口的小徒弟。
师自远方来,便回远方去。
“席总要散,人总要分,别送了。”费介也舍不得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徒弟,但他比谁都清楚,不能多留。
“这些年,我真正能全心信任依赖的,只有五竹叔一人。”范闲跟着他停了脚步,低着脑袋,话不对题。
“他当之无愧…”虽是这么说,但好歹是自己颇为心仪的小徒弟,临了却跟自己扯着别人,费介心里也是在是不爽。
“现在又多了一个。”
费介原本已经准备跨鞍上马,突然听到这么一句生生滞了动作。
他蹲下身,按着范闲的肩膀,眸光深沉。
他了解范闲,他这一小徒弟,虽然外表欢脱,实则过于早熟,平日里插科打诨,不管对着谁都是一副笑脸,但出生便没了娘,亲爹把他丢在澹州,十几年来不管不问,空荡荡的大宅子里,老夫人不多管,连个低贱的管家都能冒头说教。
这一幕幕费介都看在眼里,别人的家事他管不得,但自己的徒弟他自己罩着。
“别忘了澹州,还有个这么不听话的学生…”
费介颇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像是要转移注意力一样,从腰带里摸出一块令牌,不由分说地塞给范闲:“给,鉴查院提司的腰牌,院长让我交给你的。”
“你们这院长是不是认识我?”
“他跟你母亲是旧识。”
费介说完这句便低头看着小孩,立在原地等着他追问。
然而这次他猜错了。
范闲没有问他母亲,也没有问陈萍萍,更没有问那块提司腰牌。他只是从布袋里翻出一副手套,送给了费介。
“用羊肠做的,以后解剖尸体,试验毒药,就把他戴上。”
“好,我喜欢。”费介收了礼物,忙不迭地套在手上。
尺寸很合适,薄如蝉翼的手套紧贴着他的皮肤,完全没有寻常手套所带来的累赘感。
制作精细繁杂,心思和技巧都是上上品。他猛然想到第一次带范闲解剖尸体的时候,他似乎就描述过这样的手套。
费介心里思量着,虽然范闲说着平时都可以用,但他一介粗人,这么多年都习惯了,这样的礼物,回去自然是要珍藏的。
“我要是早些年碰上你,我可能会选择另外一条路…”该说的话也说了,该送到手的也送了,天色已晚,费介牵了马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前走,“养你这么一个狡猾的小滚蛋…”
“老师!”
小混蛋叫了他一声,费介没有再往前走,但也没有回头。
“将来我给你送终!”
…
费介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的,他回过神来时已然到了关口,州际连接处人来人往,他置身在喧闹的人群里,脑中却一遍遍响着范闲的那句话。
他带了半辈子的徒弟,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跟他说要给自己养老送终。
…养老送终?
那可是儿子才干的事。
费介反复咋摸着这句话,想着想着便也顾不得场合,立在集市中央傻乐起来。
接了个任务,来了趟澹州,收了个徒弟,养了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