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共情

“新进历1397年6月8日，观察时长：17天”，书桌前，一位青年记录下他今日的观察所得，“编号：D3057，名字：梁永梅，精神状态良好，无异常行为……”

青年将观察到的一切与自己的推断一一写下，以一种近似于“解剖”的客观冷静的笔墨，根本看不出这笔下的观察对象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无任何决定性证据判断其为奇人……”

他停下笔，盯着手下的报告，眉头不展，久久不动，仿佛能够看到他的头脑风暴。久久才又落下笔。

“……执行者：陈兴业”

陈兴业靠着椅背，看着刚写完的报告，良久又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

他有些头疼：前段时间技术部的检测仪检测出东渠区有个未收录的奇人，派他来确认，可是他都观察了将近三个星期，那位“未收录奇人”却毫无异常，仿佛她就是个普通人。

说不定她就是个普通人吧？检测仪刚研发出来不久，说不定是这次出错了？哪有奇人过得像个退休老年人一样，精神状态稳定得像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

“没有哦，我确实是个奇人。”

……！！

陈兴业猛地抬头，这才意识到在喝茶时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把话说了出来。

但眼前人显然没在意他的惊骇，“我是个精神类异能的奇人。”也显然没在意自己的身份。

虽然已经被接二连三的重磅消息砸懵了脑袋，但陈兴业还能保持警惕。他做出了戒备的姿态，小心地观察梁永梅的神情。

但她似乎并没有被“朋友的背叛”激怒，她很平静……太平静了。

女子没有被朋友的警惕刺激到，她端起奶茶尝了一口，觉得青年现在像只受惊的刺猬。说不上有兴致，但也确实谈不上动怒。

良久，青年才打破了沉默：“……那，能告诉我你的异能是什么吗？”

他在试探。她知道。而他也知道在被撞破身份的情况下贸然试探这个问题的危险，但也许是这三星期的好朋友游戏给了他什么错觉吧，他居然还是问出来了。

幸运的是，他好脾气的朋友没让他的问题落空。

“共情。”她放下杯来，“绝对共情。”

都说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做到绝对的共情的，所谓同情也不过是人们在类似的情感中提纯出来的一点心理安慰，但这在梁永梅身上并不适用。

任何常理上的限制在拥有对应异能的奇人身上都不适用。人体操控火焰、速度无上限、身体无限延展等等，这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突破常理的事情早已在现实中一一实现。

但她仍是特殊的。

她是迄今为止第一位觉醒了精神类异能却仍能正常活着的奇人。

精神类异能与大脑联系着，而大脑又是人体最复杂、最精细的部分，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对人体产生巨大的影响。可以说，大脑的进化是人类进化中最为重要的。而此前发现的精神类异能奇人疯的疯，亡的亡，探究人类进化的脚步也只能在此徘徊。

但梁永梅出现了。

她的存在意味着现在人的大脑已经步入了进化的新阶段，这将为人类进化研究提供宝贵的数据！所以，为了研究，为了人类，作为此前和永梅相处过的，在组织中最熟悉她的人，陈兴业被派到了梁永梅身边收集她的数据。

“所以，你现在是……”监视，她很想这么说，但话到嘴边又换了个词，“我的生活小助手？”

陈兴业有些尴尬，任谁刚被撞破任务没多久又回头找任务对象请求长期相处都会有些不自在，更何况他不是个脸皮厚的，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我可以帮你一些生活上的忙。做饭、调整饮食、日程记录，我都可以。也能定期给你做身体检查。”

好嘛，目的全摆在好处上了。梁永梅默默注视着门外的青年，看着他手指抠着衣摆，目光支撑不住地移开她的视线。

“当然，修理家具什么的我也可以帮忙……不，我什么事都可以帮，不会的也能找人来帮忙……”青年在不停加码，他显然快要撑不住了。

“……进来吧。”女子同意了。

菩萨！青年感激。今天是心软的菩萨比队长铺天盖脸的损招先一步到达！

但很快，青年发现了这位菩萨是位法家的菩萨。她当真像不活在人群里的菩萨，永远保持理智，视角永远落在长远的发展进程上。她看待事物，仿佛是将所有生物都物化了，连带着自己也不过是个物品，永远是站在第三方角度看待问题，恪守成规，从不被情感动摇。这同她的身份很是割裂。

倒也不是说是对精神类异能奇人的刻板印象，只是他们精神感知天然比别人强多一个级别，生活上不是会更依赖于这方面的优势吗？毕竟生存可不管什么全面发展，它唯一的目标就是“活得好”。

对于陈兴业的疑惑，梁永梅并没有回答，她反问了一句话：“你觉得奇人的诞生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人体发生了变异，能够吸收更多外界的能量，也能更自如地使用它们。”

“没错，这是课本上记载的‘大进化’。”她捧着书，没有抬头，“那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解释？”

“什么？”

“是能量冲破人体的屏障，从而产生的异变。”

女子视线从书上抬起，对上一旁好奇的目光：

“你知道奇人有觉醒期吧？

是的，他知道。这是奇人觉醒异能的时候。

“但其实那并不是奇人第一次拥有异能，而是异能的第一次暴动。”

她经历过这种暴动。

可能是因为她的异能是精神类的原因吧，在很早时她便能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情绪转变得太快了。

一开始是与人对话时才能触发共情。之后，是接触。再之后，便是走在身边都能隐约察觉到对方的情绪。

共情确实给了她不少便捷，但带来的困扰却更多。

她是该高兴的吗？她是该伤心的吗？纷杂的态度中哪个才是她的？她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她的想法总是混杂的，真实的心绪被挤挤挨挨，总不得路，甚至连自我都是怀疑的，如支飘摇欲灭的火苗。但只要不去深思，她还是能过日子的。

直到“觉醒期”，它爆发了。

以自己为中心，方圆百米的生物的心绪全部涌进脑海。人脑非海，如何能承受？

她将近死去。

她是笑着的吗？还是哭着的？这事是对的吗？还是错的？她该悲愤吗？还是称赞？她该伸出援手吗？还是袖手旁观？她是对的吗？还是错误的？她存在有意义吗？还是浪费资源？她算活着吗？还是已死去？

她的自我在那场暴乱中几乎零碎，她分不出对错，分不出是非。成千上万的个体，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他们的思维、心态、感情，不分黑白地冲撞入她的脑海。她犹如在台风天里行走，躯体飘零，步步维艰。

她的精神是无法抵抗这场冲击的。她甚至已有以自身为代价结束这场暴乱的决心。

但法典上的金属装饰比水果刀更亮眼。秩序的光辉比死亡的深渊先一步到达，在无序的混乱中屹立不动。

人的精神是无法抵抗这种冲击的，但物质的可以。

律法、真理、物质，这些既定的、绝对的、普遍的东西是一根粗壮的杆，能让人在这样的台风中有个支点，得以免被风刮去。

客观、理性、物质，这是她的药。因为它们，她得以在癔病中存活。

自毁是精神类异能的本质，也是精神类异能奇人的病因。而破坏则是具象类异能奇人的病因。

精神的毁灭是向内的，而身体的毁灭是向外的。

“具象类异能的奇人并不是‘能自如地掌控能量’，当他们惧怕手中的能量，认为它们会伤害到自己时，他们便会被能量摧毁。同样，精神类异能的奇人也并不是‘精神感知能力强’，当他们抛弃现实世界，迷失自我时，他们便会被能量泯灭。

“所以具象类异能奇人向内汲取力量，精神类异能奇人向外寻求支柱。”

幸存者注视着眼前惊疑不定的青年，

“我只是幸运地在那个时候找到了我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