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八月十八,黄道吉日。
六十四抬聘礼,堆满了晚秋的院子。
昨日,晚秋将微兰派去雪庄,提前将嫁妆送至庄主府。
择定吉时,命微兰在新床上铺好床单被褥,再铺上龙凤被,被上撒各式喜果,意喻新人早生贵子。
清晨,晚秋早早起床梳洗打扮,穿戴整齐,到祠堂前行告庙礼,再由年长些的婆子教导做新妇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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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正头戴幞头,身穿大袖长袍,腰系革带,饰佩鱼,脚着乌皮革靴,侧身立于伊耆渊身旁。
喜娘搀扶着晚秋缓步走向北冥正,二人齐齐跪下,俯首拜别高堂。
“汝等今后要互敬互爱,相濡白首。”
伊耆渊急得想起身亲自扶起两人,伊耆明松朝他使了个眼色,复而坐下身:“快,快起来吧!”
喜娘扶起晚秋,由伊耆明松背晚秋出元首宫。
红盖头边缘坠着流苏,随着伊耆明松的步伐晃荡,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儿时,她在大哥背上要星星的日子。
“晚秋。”
“嗯?”
“以后切不可任性妄为。”伊耆明松说完便反悔:“算了,随你吧,嫁那么远,以后就不常见了。”
“大哥,你不来看我吗?”
“明年,父亲要传位于我,咱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曾经走过无数遍的路,如今伊耆明松只盼望着这段路再长一些,长到他能陪妹妹一同去到陌生的北国。
晚秋钻进花轿,伊耆明松将一个瓷罐放进轿内,道:“飞廉与你一同前往雪庄。妹妹,我得空便去看你!”
“起轿——”
喜娘一嗓子将迎亲气氛推至高潮,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乐师吟唱着颂诗。
花轿内,晚秋握着一小个瓷罐,抿紧了唇,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路途颠簸,晚秋最终还是没忍住,打开瓷罐吃了几个蜜饯。
北冥正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人群浩浩荡荡向雪庄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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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正亲自选了些脚程快的人抬轿子。翌日黄昏,抵达北冥雪庄。
红色的地毯从雪庄外一直通向庄主府,众人踩在地毯上,不至于陷入雪堆里。
庄主府处处张贴火红的囍字,晚秋下了轿,与北冥正各执红绸一端。
一名歌姬手持燃着的蜡烛引她前行,另一名歌姬拿着一面镜子倒退着走。
北冥正从下人手中接过柳木弓,挽弓搭上桃木箭,射天,祈求上天的祝福;射地,代表天长地久;射远方,祝愿未来的生活美满幸福。
喜娘上前扶着晚秋跨过门前的马鞍,引着她拜见新郎的祖先灵位,北冥正亲缘淡薄,成婚只请了三两挚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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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行仪,共拜天地!一拜,谢天降祥瑞;二拜,愿地久天长;三拜,盼幸福安康,礼成——
“入洞房——”喜娘扬声道。
南宫逸率先起身夺过下人手里的花生瓜子朝各个方向撒,玉燕再三劝阻,他仍旧没有收手的意思。
玉燕有些无奈,只得起身坐到东方雄身边,冲天的鞭炮震得两人头昏脑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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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内,北冥正拿起玉如意挑开盖头,他缓缓凑近,想借着烛光看清些,再看清些。
晚秋歪着头,莹莹烛光微微跳动,她扬起笑颜,四周的喧嚣惊扰不了二人,晚秋只听得北冥正在她耳边低语:“公主殿下,今晚你的模样我要记一辈子了。”
晚秋心头微微一颤,低首垂眸不语。
北冥正顺势坐到她身边,拿起一旁的剪刀,各自剪下一小缕头发,绾做同心结状,放入锦袋中。
木杯里盛着醇香的酒,二人一同喝下,掷杯于床下,一仰一合,天覆地载,阴阳和谐,实在是大吉大利的事。
“北冥正,宾客还在外面呢。”
北冥正轻笑,挽着她来到梳妆台前,仔细卸下凤冠,嘱咐道:“你先净面,等我。”
“等等!”
北冥正转身,见晚秋有些犹豫不决道:“北冥正,如果我有什么事瞒着你,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臣又做错什么了?”
“不是,你答应我,不要生气,也不要不理我。”
“我答应你。”
待北冥正走出房间,晚秋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担心什么呢?
感情里最容不得的就是欺骗,可她顾不得这么多了,在既定的结局里,她要拼尽自己的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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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南宫逸和西门豪二人实在“不懂规矩”,硬生生拉着北冥正喝到半夜,东方淮本是和东方雄坐在席间最角落,最后也被拉了进去。
四个大老爷们喝得烂醉如泥,还得旁人收拾烂摊子。
玉燕和东方雄将自己夫君扶进北冥正为他们准备好的房间,又命下人将西门豪扶走,北冥正这才得以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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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正摇摇晃晃地回到新房,才发现晚秋已然熟睡。他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将被角掖好。
晚秋一个翻身,将床占去大半,北冥正是睡在左不合适,睡在右也不合适。
民间传言,新婚夜,新郎官独睡一张床不利于夫妻感情和睦。
北冥正不信这些,只是他好想和晚秋聊聊天,讲讲过去。
但那又何妨?日子还长,他要与她细说过往的岁岁年年,碎碎念念相伴一生。
【七】
长宁公主,纯良至善,端庄柔顺,深受雪庄百姓爱戴。
北冥正换了只耳朵对着侍卫,生怕是自己听力出了问题,听漏了什么消息。
结果是,百姓们对长宁公主的评价极高,不仅经常为患者免费治病,还整理出一本药膳谱,专供老年人强身健体。
“百姓当真这么评价?”
“千真万确。”
北冥正支着下巴:“那我办公时,隔壁弹琴的是谁?”
雪庄事务繁忙,北冥正经常办公到深夜。
晚秋曾言:“我怕你无聊,就在隔壁给你弹琴听。”
北冥正起先还觉得很甜蜜,半柱香过后,发觉事情的走向越来越不受他的控制。
晚秋弹琴的声音愈来愈大,吵得他与下属交谈都不得不扯着嗓子。琴音曼妙,但也让他无法静心办公。
【八】
义康二十年七月十九日,北冥雪庄的夏天少见的闷热,密布的乌云层响起阵阵闷雷。
少顷,狂风大作,庄主府外挂着的檐铃叮当作响。
屋内,烛火昏暗,明明灭灭。
“嘀嗒——嘀嗒——”
雨滴落在青瓦上,雷声隐隐,如嘤咛哭泣。
透过缝隙,风钻入房内,掀起层层床幔,两人交叠的身影逐渐清晰。
女子闭着眼,紧紧抓着床幔,咬着唇将声音吞下。
狂风拨弄着两人的思绪,连着山谷都窃窃私语。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
“嘀嗒——嘀嗒——”
烛台倒地,屋内陷入一片昏暗,女子压抑的哭声回荡在昏暗的四周。
山风呼啸来,吹折了院中的梨花枝。
雨滴滚烫,浇打在她身上,落上红印。
【九】
义康二十年九月六日百草谷谷主伊耆渊让位于伊耆明松。
佑元元年三月三日,长宁公主诞下北冥雪庄少庄主——北冥雷,进封燕国长公主。
佑元四年七月十五日,燕国长公主诞下北冥雪庄大小姐——北冥雪,进陈国长公主。
【十】
佑元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三大区域接连沦陷,元始天魔的魔兵团攻至雪庄庄外。
寒月如霜,昭示着危机的到来。
士兵急急忙忙地跑来汇报:“庄主大人,此次元始天魔进攻势头极其凶猛,前线军队溃败,快……快撑不住了!”
微兰与晚秋对视一眼,皆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北冥正听了士兵报信,立即拿上青龙偃月刀准备迎战,晚秋拉住他的手,祈求道:“别!别走!再陪陪我,我害怕。”
北冥正安抚好晚秋的情绪,依旧向外走去。
晚秋劝不住他,便去了北冥雷和北冥雪所在的房间。
“公主,为什么不告诉都尉呢?”
“让他走吧!至少不让他看见,或许不会难受。”
睡梦中的北冥雷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妈妈,外面怎么了?”
晚秋眼底噙满泪水,笑着为他整理衣服和头发:“没事,先进屋。”
她抱了抱北冥雷,随后又将北冥雪额间的印记施法隐去。
“阿雷,你一定要保护好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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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月光清寒彻骨,裹挟着悲凉,落下惨淡白光。
她与爱人的情缘,将被生死斩断,在历史的茫茫烟尘中,再寻不见。
恍惚中,晚秋记起来,她嫁与北冥正的那晚,也是这般月色。
他笑盈盈唤她:“公主殿下。”
但,那时并不悲凉。
“微兰,是我们变了吧?”
庭院里,梨花树的枯枝挂着冰凌,折射月光,在雪地里闪烁。
“公主,微兰会陪着你的。”
“我知道,时间的尽头在催促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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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带着微兰来到一处宽阔的雪地,微兰献祭启动子归锁,晚秋则用生命凝聚成封印盘。
生命渐渐流失,在晚秋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听到了铭心刻骨的呼唤。
北冥正驾着十方明亮赶来,他身有多处伤痕,凌乱的发丝来不及整理,晚秋渐渐失去了意识。
晚秋很想让北冥正再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如同这么多年,她溜出雪庄玩时的对话那样,再问一次。
她很想说出那最后的道别。
“我可能不回来了。”
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巨大的冲击向北冥正袭来,人间一片极白,阵法中心,散出四道光射向远方。
北冥正昏迷在路边,被人发现时,尚有一口气。
扶光神献祭,成功将元始天魔封印在天魔宫。
佑元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长宁公主与微兰,消遁于世。
【十一】
以为很快能再见面,所以没有好好告别。
“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瞒着我。”
长宁公主去世后,北冥正大病一场,一夜间白了头,只觉得魂魄也跟着她去了。
午夜梦回,北冥正还能梦见晚秋在他身旁抢走他的毛笔,阻止他办公。
月光下的影子孤独而悲凉,他望着桌上的瓷罐,晚秋总将瓷罐装得满满的,时不时还能喂他几颗。
可惜,她的一生太短,故事只能讲到这里了。
“晚秋吾妻,望你慢一些走,等一等夫君。”
很快,就是新年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