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则将至。

吃完夜宵后时间也已经不早了。安隐陪着还若上楼收拾着明天要带走的行李，孟宴臣也礼貌地不再打扰了。

那天晚上，孟宴臣罕有地梦见了儿时的自己。他看见小小的孟宴臣站在自己对面，那时候大概才十岁出头吧？孟宴臣盯着自己从前稚嫩的脸，只觉得有些怀念。

小小的孟宴臣迈着小小的步子走到他的身边，眼里透露出些许对未来的恐慌...又或是期待。他说，孟宴臣，我想问你以后，一切都顺利吗？沁沁一定还在身边吧？她说过最喜欢哥哥了。

我的沁沁，她也会像最初期望的那样，成为一只自由振翅的蝴蝶吧？

孟宴臣，我会成功吗？会让爸爸感到骄傲吗？到了那个时候，你依旧期待着得到他的肯定吗？还在为那四个字所累到喘不上气吗？

这些问题犹如一整缸的冰水，只消片刻就会让人溺死在没有氧气的空间里。孟宴臣听着来自过去的疑问，没有回答，在长久的沉默里慢慢对他抿起一抹笑，只是伸手揉了揉他温顺的短发。

他的骨骼也软软的.....稚嫩的身体要在那个时候就承担起如此庞大的责任吗？孟宴臣恍然，他才认真回看自己的童年，面对那个小小的无助的少年，竟满是亏欠。

亏欠自己那么多年，一直无视着、压抑着身体里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孩。

孟宴臣，你为什么笑？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怎么你的笑里终于有了一抹散不去的悲伤？小小的孟宴臣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此时此刻孟宴臣的心境。

他觉得大人的世界真奇怪，如果未来不会来就好了。这样，他还可以不厌其烦地哄着沁沁入睡，沁沁也只会跟在他一个人的身后喊着哥哥、哥哥。

孟宴臣蹲下身子，把小小的孟宴臣抱进怀里，像他多年以来一直渴望的，被爸爸拥入怀中那样，轻抚着他的背脊。

怀里的小孩惊了几秒，随后又转变成一种难以言表的悲伤。是小孩子单纯的、不掺杂大人利益的悲伤。他问孟宴臣，我们是不是要说再见了？书上说，人在分别的时候会互相拥抱.....

孟宴臣摇了摇头，自顾自抱得更紧了。他拍拍他的小脑袋，在他耳边说着安抚的话。他说，宴臣呀，以后你就知道了。人在表达爱意的时候也会给予对方拥抱...

小小的孟宴臣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他的怀抱好温暖，他的脊背也如此挺拔。一想到他会成为自己的未来，不如说，他就是来自未来，哭泣的声音便久久地绕梁。

孟宴臣慌乱地擦去了怀里少年的眼泪，坚定地告诉他，是你自己争气，长得有这么高，肩膀有这么宽，工作效率有这么快...

彼时的你或许还不能够理解母亲，被冠以孟姓的桎梏让你苦不堪言。但是，此刻的你，不如说是此刻的我、此刻的我们，我们已经拥有许多。

你会开始了解婚姻，主动承担起一些超出你预设范围的责任。你会开始明白沟通的重要性，随之接触你不曾接触过的另一个世界...

你是一个傻傻的..分不清爱与执念的区别却已经投入身心的，一个偶尔也不那样聪明的，过去的我。正因为你哭了，所以我也哭了。然后我们的额头抵在一处，泪齐齐地，潸潸地顺着衬衣领口落下。

然后...然后光一点一点变暗，怀里的小孩一点一点透明，他听见他在对自己说谢谢，和那极具穿透力的哭声一样绕梁。

孟宴臣睁开眼睛，眼前事物都变得模糊。他皱了皱眉，伸手揉了揉眼，指尖霎时沾满了凉凉的泪液。

一直做大人的人突然在某个瞬间得到了可以做回小孩的权利，心情大概是像“穷小子骤然得到一笔不义之财”，不可置信地、雀跃地、狂喜地、酸楚地。

窗外凌晨第一缕雾蒙蒙的阳光像极了孟宴臣留给孟宴臣的一封情书...他盯着那缕慢慢生长、以至于迸发出生命力的光，释然地笑了笑，随后又再次沉入梦乡。

——————

一早，还若和父母吃过最后一顿早饭，就把行李都塞进了车的后备箱。因为她不会开车，交通工具只有那辆哈雷，所以只能先让司机把行李送去孟宴臣家里，自己再骑着哈雷过去。

还若思考了一夜还是决定不让孟宴臣来帮忙，因为她还想再多些和父母独处的时光。

那顿早饭吃得很慢很慢，一想到这偌大的别墅又要少了还若的声音，他们不舍的情绪就愈发沸腾。

还樽盛虽然嘴上说着安慰的话，告诉她想回家就回来，家里离得近，时常就又可以见面了。但其实他们都清楚，身处豪门要顾及的事情更多。

有多少双眼睛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的婚姻呢，一旦被人发现嫁出去的女儿三天两头往家里跑，还不知道要被揣测成什么样。

临行前，还若又和他们紧紧地拥抱了好久。她要这一刻久一点...再久一点。久到她足够把父母身上的味道存进记忆里，久到她的眼泪可以停止向下坠落。

安隐伸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温柔。她看着怀里清瘦却有力的还若，心想，她好像是和别人反着来的孩子。

他们先学着哭、然后才学会不哭；她却先学会忍耐、此后才会簌簌的流泪。

就像现在，她扑在父母的怀里，眼泪像洪水一样涌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还若才渐渐平复了心绪。她戴上头盔，转身打开了门。还樽盛和安隐站在还若的身后，站在大门口，就这样目送着还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看着她走得极慢的步伐，跨上机车。

安隐擦了擦眼角的泪，她的身影清晰了又模糊，周而复始。她莫名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被小小的还若吓了一跳。

她想，啊呀，好软好小的孩子，难道是打糕做的不成？她要怎么在这些年糕里植进骨头、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呢？

真想不到，十五年的光阴居然那样地快，这会儿就已经拥有驾驭沉重的机车、迎着疾风一路前行的力量了。

还樽盛看着她离开的踪迹，直到视线范围内只剩下空荡荡的路，他才背过身去，不愿让安隐再看到自己那几滴酸涩的、没能抵抗过重力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