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周围突然就有点冷。

放眼望去，好像竟然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了不对。这种冷不是寻常的低温，而是一种沁入骨髓的、让人连灵魂都颤抖的阴冷。

袖中的碎玉释放着暖意，让展昭稍微舒服了一些。

同时，他也意识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其他人对这股阴冷的不适好像没有他这么严重。

是他们有什么不同吗？因为他不是陆家村的人？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棺材被推开，里面是沉睡的遗体。

说是遗体已经并不恰当了，因为这实际上是一张美人皮包裹着的碎肉。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打开棺材之后既没有血腥气、更没有腐坏之气，而是一股甜蜜的、类似于花果的味道。

这味道让人心旌摇曳，不由得就被引去了心神。围着棺材的一众村民状态癫狂，纵使看不见他们的脸，展昭也能想象到这些人的迷醉神情。

不对劲。

随即，展昭又是自嘲。事情现在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又哪里会对劲起来呢。

一群人像是冬天雪地里饿了很久的、终于碰见了温热的新鲜血肉的狼一般，一群人扑了上去，挤在棺材边，美人皮被弃之敝履，带着白森森的骨头的碎肉被用手抓起，然后便是一阵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就像展昭之前听到的那样。

村长的儿子大口大口的抓食，这副姿态展昭也曾经见过。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展昭觉得自己不似在人间，而是已经坠入了地狱。

有人已经注意到了两手空空的展昭。南侠看见了他们的眼睛，那已经不再是人的眼睛了。黑漆漆的、幽深若两处孔洞，里面是永不满足的贪欲和残忍。展昭现在处在了进退为难的境地，不管怎么选都会得罪一方鬼物，如果他暴露了身份，恐怕两边会一起吃了他。

被逼无奈的展昭一边想着脱身之法，一边慢吞吞的向前。至于逃跑，他是从没有想过的。如果不搞清楚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怕以后还会有其他人被害。

展昭就要伸手去探棺中的骸骨时，他突然嗅到了一抹暗香。

他顿时就知道了来者是谁。

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展昭也顺势收了力气，被她带着旋身来到了一旁。

“公子可真是……”她轻笑，语气里面带着一点亲昵的埋怨。“都说了让公子快走，可公子偏不，还来这里偷偷想对奴家的身子动手动脚。”

展昭表情空白一瞬。明明是——是……怎么偏生被她说的那么暧昧。

“在下不是……”

“若是公子喜欢，就算给了公子又何妨呢？”柔软的身体轻轻倚靠在展昭身上，美人环住了他的腰，像是依附着大树才能生长的菟丝子。“公子先试试看，软吗？”

展昭耳尖已经红透了。青年侠客倒也不至于没见过花月之事，无论是走江湖还是抓嫌犯都曾经进过那种地方。但是他也的确没有……没有这样的经历。

自觉说不过对方、也没有对方能放得下脸面，展昭只当做自己听不到。

“瞧~”她也不再继续折腾展昭，原本柔媚似水的语气好似结了冰。“时间到了。”

血肉被啃食殆尽，美人皮也已经被撕扯的破碎，展昭余光里看见美人容色艳绝的脸上出现了道道裂痕，裂痕印在她如凝脂一般的皮肤上，像是上好的瓷器上让人惋惜的裂痕，又让人无比怜惜。

死不瞑目的亡者从九泉之地爬了回来。

周围张挂着的黑色布料簌簌舞动，心脏控制不住自己紧缩。展昭能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手开始控制不住的抓着他的骨头，女儿家柔嫩的手变得宛若钢爪，指甲延伸出来，长而尖利，不像是人的身上会长出来的东西，而像是冷兵器。

他的肩头已经被割的流出了血。

美人露出森森鬼相，一张脸既妖艳又诡异，美人皮破碎斑驳，下面不是红白的血肉——她已经没有了那些东西。

美人皮下面，是玉一样的白，流动着黑气。她的脸上身上每出现一道伤口，便会有一道玉碎之音。

他应该害怕的。

被已经快要失去理智的鬼物摸到了命门，脖颈这种脆弱之处抵着钢刀一样的鬼爪，动脉之外的皮肤好像已经破了皮，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流了下来，又疼又痒。

但是展昭只觉得怜惜。

这并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怜惜，也不是一个强者对弱者的怜惜。

的确，相比起来，遇难的美人更让人会生出不好的欲念，而与走南闯北的侠客相比，她也的确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但是这样的姑娘经历了这种事之后还是保持着一颗仁善之心，更没有因为这件事便仇视所有人，而是会几次去救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尤其是那个人还是一个男人，和前面这些对她说出那等污言秽语、妄图强迫她、甚至把她的遗体当成盘中鱼肉之人是同样的性别。

展昭怜她受此折磨、惜她红颜薄命。到最后，他只敬她历经折磨还保守本心，爱她仁心且勇毅。

一只手扣住了棺材的边缘，刚刚被啃食殆尽的尸体不仅又重新出现、而且还神奇的复原了。

这只手苍白到没有一点颜色，一张美人面也像是纸做的一般。苍白，精致，死气沉沉。

她身上穿着一袭漂亮的衣裙，这衣裙展昭也见过，就在那张画卷之上。只不过现在这身上好的料子都染了血，变成了一身红衣。

刚刚生出意识的鬼物还很呆滞，像个被操纵的木偶。

她慢慢站起身来，然后轻飘飘的落在了地上。

美人云鬓花颜，长眉纤纤、似蹙非蹙，一双眼似含秋水、如见春雨，却是一片空洞。她美得像是九天神女，又柔弱的胜过捧心的西子。

而周围，是一片连脸都不敢露的、仗着人多便来欺负弱小的恶徒。

他们用斗篷遮住自己的容颜，明明是白天还要自欺欺人的用黑色来充当夜晚，对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子仍旧欲念不衰，甚至分而食之。

周围是捧着同类血肉大快朵颐的凡人，中间是从地狱爬回来的美艳恶鬼。可是凡人看起来却更加罪大恶极，倒衬得恶鬼才是小绵羊一般。

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出荒诞的玩笑。

人与鬼的位置在这里颠倒。

鬼与人的差距，远远要比杀害了无辜的姑娘的暴徒和死不瞑目的受害者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被血染红的冤魂满是怨恨，狠厉又残忍。

她掐断了村长的脖子，硬生生把村长的儿子的四肢都撕了下来，看着他像是被天真又残忍的孩童扯断了脚足翅膀的虫子一样挣扎，然后一手破开他的肚腹，最后才慢慢挖出了他的眼睛，拉断了他的舌头，然后踩碎了他的颈骨。

接着是陆大，他已经跪在地上、裤子上是一片带着异味的湿痕。也没听陆大在说什么，鬼爪一下便拍碎了他的脑袋。

鬼物想对付凡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取走几条人命并不比眨眼更难。

她像是已经把老鼠逼到绝境的猫，并不急着把老鼠吞入腹中，而是放任这些老鼠在自己的面前逃跑，然后一个一个的被她拍碎，再咬烂每一根骨头。

展昭握紧了拳，却也说不出来什么不对来。

包拯是个铁面无私的好官，但是他并不是墨守成规不通人情之辈。包拯断案，很多时候不单单只是看结果，内情也很重要。一个人无伤，一个人被捅了一刀，难道就应该判伤人者罪吗？可是受伤的人其实是个想要下毒谋杀别人的恶徒，而无伤的人是想要报复回去。想要谋杀别人的人还没有下毒，所以伤人者算不上完全的受害者，但是也不能完全算是加害者。

这种情况即使是包拯也要斟酌一番。而他们办过的许多案子里面，受人截杀的人反过来伤了匪徒，几乎都是无罪。她的确是杀了这几人不假，可一来他们都是犯了法纪之人，江湖中除恶扬善的人并不少，这种情况其实是被默许的，真要算起来朝廷也管不过来，二来她是受害者，现在更是连人都不是了。厉鬼回来报复杀死了自己的人，这能算有罪吗？

展昭现在无暇追出去看。

他现在要应付缠上自己的女鬼。

露出鬼相之后只是多了些凄艳鬼魅的美人已经失去了理智。展昭的胳膊被洞穿，不过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她在杀与不杀之间挣扎着，最后粗暴的推开展昭、踩过一地血迹，缩进了一个角落之中。

她不忍心伤害无辜。

展昭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自诩还算是个好人，但是展昭却也不是可以被欺之以方的、只会自罪的君子。如果他是这种人，他就万万不能跟随包拯一起惩凶除恶，判罪恶者重刑、还无辜者清白。她对自己动手的话，展昭也能没有负担的还击。可是她没有。

除了一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之外，她再也没有伤害他一分。

指尖沾了沾地上的血，再抬手时，仍旧是干干净净。

果然，这是过去的虚影。

所以他阻止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

可是如果他们不在同一个时间，那其他人应该也看不见他才对，更别说他之前还打晕了一个人，抢走了他的斗篷来混进来。

展昭有预感，一切都和她有关系。把自己拉出来的是她，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也是她。

展昭撕了一截衣摆，绑住了伤口止血。他的手上沾着一些血，蓝衣侠客慢慢走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美艳女鬼面前，隔着几步距离停下，然后伸出了手。

他的手上也有几处伤口。

“还需要血吗？”

他如此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