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酒其实没有名字。
或者说她已经忘了她的姓名。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她只是游荡、游荡,不惧寒暑,也不怕毒物。顾酒觉得自己应该是人,但是她不会老,可是她也没有神仙妖怪的能力。
顾酒这个名字来源于一杯酒。
她生得漂亮,自然有人愿意请她喝一杯酒。顾酒还没有接过杯子就已经醉了。她醉的越发清醒,原本轻飘飘的空茫感仿佛也被酒水泡软了筋骨、沉甸甸的压在顾酒的心头。
于是顾酒接过了这一杯浑浊的农家腊酒。
粗粝的深色杯子压在美人的唇瓣上,嫣红的唇被酒水湿润、泛出更艳的红,还有亮晶晶的水光。
顾酒醉了。
纤细的手指扶着鬓发,眼尾升起胭脂一般的红。顾酒艳丽的像是在戏台上一动牵人心的花旦,白皙的脸、媚人的红,仿佛只要轻轻的一个吻,这红色就能开出一朵花来。
于是原本就心思不纯的递酒人笑了起来。他生得一般,笑的就更是难看。
顾酒叹了一口气。
她已经没有了喝酒的兴致。
潋滟多情的眼睛半眯着,顾酒拂过眼尾,站起身来。
她的眉毛很长,并不纤细温婉、也没有浓粗英气。浓淡合宜的眉舒展着向两侧延伸,只让人想到“斜眉入鬓”之语。但是,顾酒的眉却也没有那么长。
它弯弯的、斜斜的,走势缓和,但是却总带着股妩媚风情。所谓眉眼传情,顾酒的眉是多情的、眼也是多情的,长而直的睫毛自眼尾垂落,总算压住了她那股放纵的惑人感,给她添了几分矜持而清冷的气质。
在顾酒垂眸看人时,这股子清冷就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漠然与鄙弃。
顾酒不常垂眼。她总是带着笑的。
顾酒笑起来时,眉也舒展、眼也动人,仿佛天地间的热意都被搅动,凛冽东风也能化作春风。垂眼只代表她的心情很不好。
而现在,顾酒已经垂下了眼。
作为一个不会老也不会死的怪物,顾酒自然见过很多事务。巧合的是,她也很有那么一点天资,而少了许多不必要的同情心。
顾酒衣摆逶迤,走出了小酒馆。
那人以后再也不能请人喝酒了。
人声滚滚来、酒招随风开。
原本寥落的村野小径变成了热闹的街道,青石板街宽阔整洁,来来往往的人穿着虽不全都富贵、却干净体面。
老人稚童、青年男女,店小二招呼着客人,摆着摊子的老板吹嘘自己的货品。偶尔还有几个打扮华贵的富家小姐,簪金簪戴面纱,笑语盈盈过。
向前走了几步,顾酒周围的人声渐息。
云鬓松挽、酒熏淡淡,桃李杏花应相妒、酥酪亦不如。佳人颜色天难成,争忍不相顾。
却见这佳人儿眼波似水,古今皆休矣,只余卿卿。
美人颜色如刀,直刺入人心。
“姑娘,这自在居的点心是汴京一 绝。”穿着锦衣的公子风度翩翩,却是脸上通红。他握紧了扇子,搭讪道。手中合拢的扇子一转、便潇洒的指向了一旁的高大酒楼。
顾酒却是不想理他。
她不想吃什么糕点。
她更想喝一杯酒。
顾酒一身红色纱袍松松垮垮、欲落不落的被手臂挽住,里面的白衣倒是保守极了,连脖颈都包裹的严严实实。她一转头,发间金钗衔着的金色流苏便微微晃了起来,互相击打着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
艳色的美人走进了酒楼。
店小二神情恍惚,被这无边的颜色逼迫的机会不能呼吸。原本爽利的招呼声也变得低柔起来,仿佛怕惊动了此间风月。
“您……您快请坐。”店小二弯着腰,在前面殷勤带路,把顾酒领到了二楼,视野最好的窗前。“您想要什么呢?”
这样的人。这样的美人。到底想要什么呢?便是龙肝凤髓、只怕也有人非得觅到所谓无踪,给她寻了来。
春日被阳光照的暖洋洋的微风吹来。
远处的枝条柔柔摆动,美人的鬓发与轻衣也舞出一股妩媚风情。阳光撒在顾酒的脸上,给苍白的肤色镀上一层柔美的微金,她睫毛长长、在眼下投出一片黛青的阴影,于是她的眼睛便更像两处猎人的陷阱了。陷阱中的饵料着实太过甜蜜,能让每个人都变成无畏生死的勇士,怀着一种献祭的欣喜和虔诚,生怕自己不能让这手段超绝的猎人吃饱。
饱满水嫩的红唇开合,店小二几乎站立不住。
在美人含笑的视线中,他踉踉跄跄的走开、几乎要摔倒在地上。但是他最终没有,他怎么敢因为自己的摔倒而让美人等待。
跑下楼,店小二去取了最好的金樽与金酒壶,又打了最好的酒,朝拜一般的捧着托盘,又回到了楼上。
“姑娘,不和道小店的酒可能入姑娘的眼。”
追上来的老板气了个仰倒。他们这倒又成了小店了。可是看过顾酒,他却也突然生出一点惭愧来。这酒楼实在不够精致,桌椅的木料也不够好,倒是让这等佳人受了委屈。
送了酒,店小二再没理由要留在这里。于是他又弯下了腰,眼前只能看到一点红白衣摆。原本大步流星的店小二像个羞涩的少女,小步小步的走着,生怕别人觉得自己不够文静一样,其实他也不过是想慢点离开罢了。
终于还是到了楼梯旁。他一步一回头,一脚踩空、直接滚了下去。
顾酒喜欢酒。酒可以忘忧,也可以酿愁。但是顾酒没有忧也没有愁,她是一个无心的怪物,只有一片凡人无法理解的空茫,让她好像永远都浮在半空,脚踏实地也感觉不到安定。
提起酒壶,金酒壶里面的酒味道香醇,绝非顾酒从前喝过的农家自酿的酒可比。提腕一倾,淡绿色的酒液就抛出一道弧度、落进了酒杯中。小小的酒花被砸了起来、溅在杯盏上,酒香味越发浓郁。
顾酒执起酒杯,小小的金杯錾刻着繁复花纹,这酒杯其实就像是天下的富贵,可以轻易被一人动一城的美人握在手中,却不得珍视。未染丹蔻便已经透着甜美粉意的指尖似乎比美酒动人。
酒杯压在唇上,顾酒睫毛微颤、一杯酒尽数被饮了下去。于是原本就秾艳的美人面越发生动起来,仿佛天边的霞色飞入美人面庞。
顾酒也醉了,身体软绵绵的依靠着栏栅,一副颓靡到了极致的、堕落的美丽。
她忽然就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世人说长生好,又说长生可怕。顾酒不觉得可怕,她的美丽永远存在、她的寿命足够的长,可以让她有任性的资本。她只是有些无聊。
如果,她能有一颗心……
顾酒突然痴痴的笑了起来。
她来到这里,只为一颗痴人心。为情而生、为情不死,一颗天生风流的痴人心。只有这样一颗心,才能让她感受到暖意,让她拥有感知情绪的能力。
如果她能有一颗会让她感受到喜悦的心……
美人一笑好似剑光如虹,风流又锐利,总让人不得防备,便是防备了也不得。
于是围着酒楼看二楼临窗的美人的人也露出了笑来。着笑意传播一个人身上,买卖的人离开了摊子、路过的行人也忘记了去路。所有人都围在酒楼前,好似朝拜。
顾酒扫过楼下的人,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酒喝得再多,她也感觉不到暖意,手脚依旧是冰凉的。于是,一壶酒便被饮尽,全然糟蹋了美酒。
醉酒的美人好似承露的牡丹,颜色娇艳、姿态风流,她红唇被酒水灼烧的微肿,脸上像是涂了胭脂般动人。搭在栏杆上的手腕低垂,一截纤细的手臂便露了出来、白的晃眼,像是玉雕的枝干,而精巧的、微微凸起的腕骨就是枝干上萌发的花蕾。
指尖勾着酒杯的把手,闪着光的金色便在她的手中来来回回的晃着,像是一株生长在酒色财气里的花结出的果实。
她本也是只有用泼天的富贵和无边的爱意才能浇灌出来的美丽怪物。
而怪物只有一身美丽的皮毛,是没有心的。
风一吹,酒杯脱了手。黄金的酒壶就这么在地上被砸烂、被人抢走。顾酒认识其中一个上去争抢的人,那是给她带路的店小二。
于是顾酒突然就又觉得无聊了。
陌生的声音在脑海里提醒她,她要找的人就在周围,顾酒却没有去找的兴致。指尖蘸了一点杯中残酒,带着浅淡粉意的手指在桌子上勾勾抹抹、画出杂乱的断续线条,最后线条也收缩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水渍。
顾酒突然一手撑着栏杆、站了起来。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露出了一个笑来。
他们都来仰望她、膜拜她,而她,要在他们面前坠落在地。
脚尖点地、身子蓦然腾空而起,利落的翻过了栏杆。顾酒划出了一道盛开的红、像是一朵盛放的虞美人。
她自在的坠落,突然被人拦腰抱住。
是清淡的墨香,还有一点浅淡的熏香味。
就是他——就是他!
脑子里是机械而癫狂的响声,顾酒睁开眼,她坠落在一从春天的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