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司空长风曾问过楚流雪,“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也问,“你现在不怕了?”
“灭我的口有这么麻烦吗?我猜,你是西楚的后代吧。”
“其实这也没什么。”他继续说,“我大概也不是北离人。”
司空长风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出现在一个破庙里,只有我一个活人。
司空长风那时候我七岁,几乎不通当地的语言,衣服也破破烂烂的,装乖讨巧都做不到。
他的神情带着一抹自嘲,眼神散成了一滩雾,侵袭向反方。
背后是枯树残阳,眼前仿佛淌着凉风,鬓角的两缕发丝垂在胸前,打出一个浅弯,带出嘴角的弧度。
司空长风只好缩着身子,藏在暗处的角落里,紧张起耳朵,眼睛慎重地放在口型上,刻在脑子里,只求晚上能模仿得像些。
司空长风我也想过要去找自己的亲人,于是踏上旅程,东走西走,就想去碰一碰寻人帖、找找记忆的相似的曲子。
司空长风后来,江湖上闯荡多年,才发觉,原来记忆里的曲子是南诀的小调。
他顿了一下,才缓缓地说道:
司空长风于是,我就知道了,他们大约都已经走了。
司空长风从南诀被送到北离,身受重伤,大约是有什么愁什么怨在里面的,但我已经在这里活了近十年,于是,我就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
他看向楚流雪,僵持许久,却见其低头笑出几声。
枯树上的两只雀儿被惊扰到,飞了出去,留下几声尖锐嘶哑的长鸣,残阳似血。
楚流雪司空长风,你这名字是好名字,放下、豁达、又自由。
楚流雪只是、我的大仙啊,你竟然还不知道我是谁?
楚流雪可与镇西侯府相比,姓楚的人家中,还有别人?
司空长风你竟真的姓楚?
楚流雪阆风楚攸,楚流雪,不知这位浪客能否安心赶路去?
阆风楚氏,簪缨世家,出过三朝皇后,九位宰相,从北离诞生往前数八十载,到现在,属地有湖干石烂、有低山拔起。
古来望族,多有跌宕。
各代王朝,自有兴衰。
数风流人物,总有尽时。
只一个阆风楚氏,若蜿蜒长江,滚滚不息。
司空长风攸,水行攸攸也,原来是这个意思。
楚流雪你竟然知道这句话。
楚流雪不过,我这张脸倒是有加修缮。
司空长风这有什么,左右不过是一张脸。
楚流雪凝视了他一会儿,突然说:
楚流雪我的相貌啊,大约散乱疏眉,柳叶小眼,唇色如木,形若倒舟。
楚流雪这么样?
司空长风听起来,倒是有意思的。
他顿了一下,错过眼。
司空长风我喜欢。
楚流雪这样,怪不得百里东君说你不喜美人。
他动了动唇,如风吹地肤、除了一尾鼻音,其他什么话也没留下。
司空长风……嗯。
楚流雪讲完过去,就沉默寡言下来,你一日说话,有什么字数要求吗?
司空长风没,是你说要安心赶路的。
楚流雪好拙劣的借口,不过,我们到了。
她的袖子一挥,前边的柳树突然变作一扇门,门里,一道声音像海浪一样扑过来。
柳遇明知我在这里无聊,也不常来陪我,从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好狠的心!
楚流雪别来我这儿唱戏,我可不会陪你演。
来人一头利落的短发,眉如弦月,眼笑若弯刀,上身只用布条裹在胸前,露出结实有力的臂膀,肤如古铜,下半身的马面裙折出凌凌剑光。
楚流雪她是扶风柳遇,柳修衍,新一任青霄,我身边这位就是信中友人司空长风,练枪的浪客。
柳遇就是他?好像、有点一般。
楚流雪只是还没成长起来罢了。
他们穿过大门,从一旁的竹林小道绕进,透过竹影,可以看到追逐的孩童。
蝉鸣清远,荷影幽塘,声音亲切敞亮,一方天地与城邦无异,竟全藏在一个幻阵里。
司空长风这里,全都是西楚遗民吗?
楚流雪嗯,从边境逃出来的,柳氏心善,便收容了进来,被我误打误撞。
柳遇不过,她不是那个烂人渔夫,反而帮着留下一片世外桃源,全靠着她,我们才能活下去。
她对着楚流雪眨巴一下眼睛,现在可是我帮你唱戏了吧。
楚流雪露出一个笑,心中也想起那个误入桃花源的渔人,心中却想,利己是一种美德。
与人为善是美德,利己对自己为善,怎么不算是一种美德?
柳遇也有被遗弃的孤儿孤女了,我就会捡回来,也放在这里。
司空长风被人家所收养吗?
柳遇不,是被一整个家。这里和外面不一样,男不婚,女不嫁,实行走婚、共产,背靠一脉相承的族亲。
柳遇孩子由母亲和舅舅抚养,甚至不分母亲,对所有的母系长辈都称阿咪,都是自己的母亲,都是自己的孩子。
他们一路走过去,手里、袖子里、腰带里,全被塞满吃的,空气都染上温暖的淡淡浅粉色。
司空长风西楚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柳遇当然不是,否则就不会有封国、有阶级。
司空长风那是怎么演变过来的?
楚流雪你问这么清楚做什么?
楚流雪这里能改变,是因为逃亡之下,人与人被迫平等,被迫成为伙伴,又有一丝同国之心,人之牵引。
楚流雪可外面,权力的统治已经根深蒂固,“剑”的使用,打压与迫害,也已经难以改变。
她垂下眼,令人看不清神情。
楚流雪兼爱、非攻,或许只有在这里能存在。
司空长风我明白,我只是觉得,这里才应该是一个家的样子。
楚流雪你才在这儿呆了一天。
司空长风慈爱,是只要你站在其中,就能感受到的东西。
楚流雪那就在耍够之后,赖到这里吧。
司空长风可这儿没有我的家。
柳遇一把勾在他肩上,笑对。
柳遇你是放不下一个江湖,放不下扬名立万。
柳遇不过,江湖朋友,怎么不算一个家呢?拜一个好师父,和师兄弟们一起,师门也算一个家。
她收起胳膊,跳到前面,一脚踹开陨铁门,热浪滚滚袭来。
柳遇在这里耍一段枪来,让我瞧瞧。
司空长风这也是改枪的步骤之一?
他看向楚流雪。
楚流雪歪歪头,有些疑惑。
楚流雪是吧,我又不是打枪的。
司空长风既然你这么说,那行。
耍罢,柳遇取走长枪,带着他们走进去,挑了一把合适的工具开始锻改。
随着一下下挥舞,传来震耳的沉音,落在后腰的辫子跟着甩来甩去,明艳如蜂鸟的翅膀。
赤光打在她脸上,照亮水镜一般通明纯粹的凤目。
楚流雪我的东西没人送来吗?
柳遇你说那个紫金菩萨啊,我帮你把琴洗濯收拾过了,就在旁边的麻下面。
柳遇你要带走吗?
她的声音如常,两个巨石一般的铁锤一点都没影响她。
楚流雪嗯,今日就走,信上说那位去了名剑山庄。
楚流雪明日试剑,日夜兼程过去,说不定能碰个尾。
柳遇没想着给我捎个玩意回来?
楚流雪我又不使剑,办不成。
柳遇给我劫一个回来咯,我才不信你打不赢他们。
楚流雪行,有合适的,就给你劫一个回来。
司空长风啊?
柳遇别啊了,给你,这一辈子,你都见不到更好的枪了。
她的手在凝寒水上甩了一下,水波动荡,长枪瞬间飞出,上无沾水,枪身附上一层暗纹。
柳遇就因为那两位,北离人人修剑,南诀个个练刀,又磨灭了多少英雄豪杰?
柳遇只可惜我们西楚,那么多人大放溢彩,竟是不知何种缘故,越战越无力,败了去。
一旁的楚流雪眸光一动,垂眼并未应声。
司空长风摸着枪,只觉得它暗藏灵光,与自己似乎无比契合,露出兴奋的神色。
柳遇你这家伙,看上去是在江湖上流浪多年的,怎么听到一个打劫,还要吃惊。
柳遇以为我们是什么讲道理的人?
柳遇行走江湖,靠的是拳头,有关系也行。
楚流雪好了,我的形象要被你踩到地里去了。
楚流雪走了走了。
柳遇挑起一个大包裹,眉头一动。
柳遇你的东西?
司空长风我来背。
楚流雪琴,便给我拿着吧。
柳遇补了一点口脂,在楚流雪的领口留了一个吻,笑容艳若朝阳。
柳遇行,你要记得想我。
楚流雪把我的桃花们都赶跑了,哪能忘了你。
路上,司空长风的手垂下来,沉默许久,歪头看着那把琴。
司空长风这琴怎么只有一根弦?
楚流雪大道无为,一弦百音,足矣。
楚流雪形状又很窄长,到了那儿准备打劫的时候,就用这个拦路,若不从,就一下撞在那人脑袋上,是不是?
司空长风我们真的要抢?参加试剑大会可得名器的绝非常人,也会给你家带去麻烦的。
楚流雪先礼后兵。
楚流雪面具都从修衍那儿得来了,自然是要帮这个忙。
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道。
司空长风你与柳姑娘是?
楚流雪总归不是你猜的那种关系。我不是说了,我的心上人,叫温折玉。
楚流雪长风,她是见不得光的西楚人,我们没可能。
司空长风你爱温折玉?!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气东君了,那你为什么与她、那般?
楚流雪我怎么了?我不爱她,我们没可能,我就不能喜欢她?
司空长风可是……
他还来不及品味心中的酸涩,就被这一句话震惊的无与伦比。
怎么能这么说?
楚流雪长风,你想想,天底下才子佳人数不胜数,各有各的好,我多喜爱几个人难道不是理所应当?我又没逼人家喜爱我。
楚流雪关系,从来都是你情我愿,我又没骗着谁的心、扯着人家的脖子与我来往,也从来不做什么被人所不愿的出格行为。
楚流雪长风,我何处之有?
司空长风才子佳人,你、你还喜欢男人!
司空长风你请我愿、被人不愿的出格行为,不行,我得消化消化。
他们就走着,夹杂着莫名的气氛,却一点也不碍着楚流雪朝猫斗狗、寻花问柳。
在猫爪子戳踩垂在地面上的柳枝,实在无聊,用头蹭着眼前人的腿撒娇,将其衣摆弄得满是猫毛时,司空长风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司空长风难道所有人,都是你眼里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吗?
楚流雪长风,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楚流雪是我玩弄人吗?
楚流雪我曾经向任何人许诺过未来吗?
楚流雪我哪一次没有明明白白地把一切摆明,我同时喜爱其它人,我不会吊在一人身上,而且也绝不能放弃我的一切吗?
她的语气淡如清风,柔若秋水,仿佛在市场问价几何,与人夜诉绵绵耳语。
司空长风气得跺脚,脑子丢了一半。
司空长风那我呢,你分明就是在玩弄我!
对上楚流雪疑惑的眼神,他更是心酸,后半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司空长风你竟不知道?楚流雪,你怎么能不知道!
司空长风你我日夜同处,几乎时不时你就来撩拨我,让我动了妄念,不敢承认,不敢深想,却是你无意的?
楚流雪长风……
楚流雪有些头疼,她是真不擅长当面应对这种年轻人,更没人敢这么和她说话。
试想,哪个不要命的敢对当朝太子、唯一继承人这么喊?又是哪个不怕毒的敢对镇西侯府的小姐喊?
司空长风罢了,原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不是你的错,我不奉陪了。
楚流雪长风,至少你得为你的命负责吧?
楚流雪生命不容儿戏,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司空长风我怎么忘了,我走不了。可你要我怎么在你身边呆着,你告诉我。
楚流雪在心中叹了口气,麻烦。
她一个手刀劈过去,司空长风来不及说话就倒在她肩上。
楚流雪既然你没办法,我就给你个办法,忘了,不就好了?
楚流雪才相处了几天,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竟然就要谈一厢情愿……
楚流雪不过这张脸,倒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美,风神轩举、形貌瑰伟不来一段,多可惜。
她的神色淡然的看不清,俨然像是削作棺材的桃木板。
吹过一阵幽风,她的发梢微微舞动。
楚流雪拿了我这么多的好处,还没报答,就想离开?
楚流雪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楚流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久,怎么就不知道,命运的馈赠早就暗中标好了价格了呢,免费的,才是最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