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舒缓步入内,晋王则放下剑,反而取了一个小锤,轻轻敲落裹着陈酒的土。
泥土沾了水,弄脏了晋王的手,他却有些不在意,亲手揭开了封贴。
酒塞拔开的刹那,酒气扑面,定是一坛陈酿。
晋王今日的耐心似乎格外的多,一点点擦拭干净自己的手,再用帕子拂去浮灰。
“这就是青鸾别院的那坛酒。”晋王说着,故意加重了青鸾别院四字。周子舒原先波澜不惊的神色一变,视线顺着晋王的手,看向那坛酒。
晋王却不再接话,转而将酒倒入两盏银樽中。
“年深日久,已然成浆,已经,装不够两壶了。”晋王略带惋惜,撇了一眼身前人,将酒樽抬了抬。
周子舒依旧沉默着,垂下眼脸,不去接晋王的话。
晋王啧了一声,“那时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十年为期,十年之后,还是我们原班人马,还在那个小院,”晋王走下阶,在周子舒身侧停下,“把这坛酒起了,喝掉。”酒在樽中晃荡,闷闷的撞击着樽壁。
周子舒万千心事难寄,千万句质问的话语,终究汇成一句。
“原班人马。”周子舒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哪还有什么原班人马。”
晋王却变了神色,唇边的笑意收敛,不达眼底的温情,早已消失殆尽。
周子舒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往日善察言观色的天窗首领,今日却不再理会身侧人的神色,句句讨伐。
“允行远赴边疆,青鸾自缢而亡,七爷遭你鸩杀,九霄战死潞城,那件院里,如今,就只剩下你我了。”周子舒忽而转身,直视着从前追随的王爷。
“孤王午夜梦回,也是无数次的,回到那个落满繁花的小院。”周子舒的泪险些夺眶而出,“北渊抚琴,九霄吹箫,允行舞剑,青鸾作歌,”晋王从周子舒身侧而过,忽视了他眼尾的红晕,将樽中酒倒在杯中。
“一回头,”说罢,回身,“你就站在孤王的身侧。”
周子舒不愿分眼神给晋王,晋王却又回到了他身侧。
“你说的对。子舒,故交皆零落,只剩下你我二人。”周子舒面上白了几分,“咱们这些人啊,我们的恩怨算也算不清,孤王也不想再计较。”
他沉吟片刻,“你回来帮我吧,子舒,过去一年多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他将手搭在周子舒肩上,自然道。
“呵。”周子舒忽而笑了,却不接话,转身避开了晋王的手。
晋王自讨了没趣,悻悻收回手。
周子舒站于桌前,附身拿起了那一盏酒,嘴唇翕动,目光落在那清澈的酒面,似能透过酒,遇见从前的故人。
小口饮着,泪水打着旋儿,“好酒。”他轻声出言,随即将余下半杯都撒在了桌前。酒花飞溅,落了三两滴,在他的衣角,他却不甚在意。
“酒重陈酿,人重故交。孤王曾经以为,你死了也好。”晋王犹豫了一下,方才开口,“所谓称孤道寡,王者路上难免孤独,但是,自从知道,你又出现在岳阳城外,武功无损,活得好端端的,那时,我这心里分明高兴得很。”
晋王也回到了酒桌后,自顾落座。
“来,说说吧,你是怎么在七窍三秋钉上,做的手脚。”晋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连鹏举都瞒得过。”
“七窍三秋钉,没有手脚可做。”周子舒心中发苦,“只是,换了种方法。将七颗钉子,每隔三个月钉下去一颗,让他渐渐长在肉里,与血脉融合在一起,这样便可渐渐适应断筋截脉之苦。”
晋王饶有兴趣的听着,把玩着酒杯。
“即便立刻完刑,也不会变成不能说不能动的烂肉,武功也还剩下几成。”周子舒释然一笑,淡淡诉说着。
晋王却皱起了眉头,有些咬牙切齿。
“十八个月,你让自己遭了十八个月,这么要命的苦,为什么?”
“你若想叛离本王,直接悄无声息地,离开本王视里即可,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折腾这一出?”
晋王的语调一声比一声高,一次次的质问,压得人喘不上气。
周子舒的心绪也被带着,四下翻飞,从前不愿说出口的秘密,也在今日倾泻。
“七窍三秋钉之刑,是我自己立下的规矩,那些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是这么做的,如果我一人例了外,九泉之下我对得起谁!”周子舒骤然拔高了音量。
“九霄之死,是个意外。”晋王悠悠开口,“你以为我不遗憾吗?你如此自苦又有何意义呢?九霄在天有灵的话,一定比我更痛苦。”
周子舒的手骤然缩紧,杯中酒也被晃荡过半。
“九霄的死是个意外,那我四季山庄七十九个兄弟呢!”周子舒的眼眶瞬时染上了血色,“也是意外!”
“瓦罐难免井上破,将军终究阵前亡。”
冷笑在大殿内回荡,没得让人心尖一抖。周子舒的言语里,都带着一丝颤抖,“刀剑无眼,生死由命。你倒推的挺干净啊。”
晋王被周子舒盯着心里发毛,撇开视线,“周子舒,你别忘了,天窗这个名字,还是你起的,你想为这个暗世引进一丝天光,为苍生祈福,为万世开太平。”晋王挥袖,侃侃而谈,“这些人牺牲的意义,你不明白吗?“
“而今,孤王马上就要把这个腐朽的乱世,烧成灰烬!你,怎么能缺席呢。”
“那韩英呢?”周子舒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韩英?”晋王有些吃惊地望向周子舒,“我跟你聊天下苍生,在聊人间正道,你跟我聊韩英?“
周子舒抬望着他的眉眼,瞬时垂下。
“他算什么东西,一个低贱的陛下的孤儿奴隶,竟敢在本王面前卖弄。呵,也对,要不是这个愚蠢的家伙自投罗网,本王也没有这么快找到你。”
“但你竟然为了这样一个人质问于我,呵,可笑。”
周子舒早已克制不住外露的情绪,“他难道就不是苍生?他才二十二岁!”
晋王笑得张狂,仿若是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子舒,太可笑了,真是可笑至极。”
“十年间,为了你的人间正道死了多少人。该死的,不该死的。”
他叹息着,“王爷,子舒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少年郎了,你说的太平盛世,我也看不见。”
“我只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而死。他们的冤魂,日日夜夜压在我的脊梁之上。”
晋王怒极,一掌拍在了案几上,猛地起身。
“没有浴血洗礼,哪儿来的太平盛世!他们,是为了大义捐躯的!”
周子舒猛然将手中的酒杯一掷,“他们是为了大义而死,还是为了你的野心而死!”说罢,猛地一掀桌子,酒洒了满地,点心瓜果也尽数落在了地上。
两人便这样僵持对立着,许久不曾开口。
“这么好的陈酿,却被你糟蹋了。”晋王转移了话题,长叹一声。
“子舒啊,别激动。你用了这么些日子的软筋散,妄然发力,容易猝死。”晋王假意提醒,实则早已掩饰不住眼底怒意。
“你把四季山庄毁了,”周子舒仰头,让夺眶的眼泪,重回原位。
“我毁掉四季山庄,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机会。”晋王猛地放下酒杯,“你的故土原本是晋州。”
周子舒深深吸气,让充盈的酒气汇聚如肺中,再四下游走。
“你舍不得抉择,那就本王替你抉择好了。我原本以为,你能够迷途知返回到孤王身边。”两人一步步靠近,直至鼻息相交,“孤王还能够既往不咎,可笑,孤王还一直以为,你是我的知己。”
“原来,你也只是个庸人而已。”晋王重新拿起酒,一点点咽下。
“做我知己,你也配。”周子舒冷言,直勾勾盯着眼前早已名利熏心的陌生人。
“你说什么!”晋王闻言盛怒,将酒杯砸与地上,抬手便是要给周子舒一巴掌,却被周子舒抓住了手腕,白白硬受了他一掌,只觉五脏六腑都迁了位置,直挺挺往后倒。
周子舒顺势拿起摆在桌上的白衣剑,剑指封喉。
“护驾!护驾!”晋王望着门的方向,高声喊着。
大批人马集结,都冲向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