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对不起我睡着了。”谢添连忙赔罪，张遮却没理他，自顾自匆匆离开了书房。
第二天一大早，谢危就出现在了谢添的房门口。看着老爹那张挂得能下面的脸，谢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低着头老实跟着父亲大人回家。
直到他出门，张遮都没有出现。谢添心道，老师一定是生气了。他对待案情一向严谨，昨天自己居然睡着了，怎么就睡着了呢！
好在自己在刑部当差的事还没暴露，日后需得找个机会向老师认错。
只是他没想到，回去的路上，一向不屑于以权胁迫的父亲，居然开口道：“谢添，你是希望我把张遮调去江南，还是希望皇上为你赐婚？”
谢添先是一愣，没想明白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回味了片刻才听懂，父亲的意思是，如果自己不断了念想，娶妻生子，就要贬张遮去江南。
谢添抗辩道：“父亲您乃一朝宰辅，怎么能做出此等以权谋私之事。老师为官清正廉明，您怎么能因为我贬谪他。”
谢危一改往日的平和，语气已渐严厉：“你也知道是因为你？今日你对他心存非分之想，他日他必为千夫所指。一生清誉毁于你手，于他而言，难道不比今日被我贬谪更诛心吗？你只见我对他不公，怎么不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会陷他于何地。”
谢添一时无言，只觉得心被一只手揪着，反复揉捏，痛得快要碎了。末了终究讷讷道：“赐婚倒也不必，平白耽误了别的姑娘。您说的我听懂了，日后不再去招惹他便是。”
谢危这才语气稍缓：“记住自己的承诺，只要不是张遮，旁的人……”谢危没有明说，但谢添已听懂了言下之意：“无论什么样的，皆可随你。圣上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张遮，百姓更不能没有张遮。”
直到今天，谢添才第一次懂了，父亲为何被皇上誉为天下之师。父亲从来就不介意自己的儿子如何荒唐，父亲介意的，是这条道路上要一起搭上的，是百姓心中，正直清廉，白璧无瑕的张遮。
谢添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在父亲心中，自己居然不如张遮重要。为了保住张遮的清誉，就要摁着自己的儿子成亲。这是什么道理！
谢危见谢添是真的听进去了，这才闲话道：“过几日沈渝定亲，你既回来了，就陪你母亲一块儿去吧。”
谢添无奈道了声好，心中却是千回百转。
这天夜里，谢添做了个混乱的梦。母亲，张遮，父亲，圣上，他想要伸手去抓住张遮，却怎么也抓不住。所有人都在盯着他，露出责备的目光。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不相干的人，可他们的呢？
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谢添离家多年，家中的婢女大多已不熟悉。
婢女见了谢添，含羞道：“少爷生得可真好看。”
谢添打趣道：“能有我爹娘好看？”谢添的父亲谢危年轻时，曾是名动京城的翩翩公子。母亲姜雪宁更是公认的世家第一美女，如今的勇毅侯，彼时的世子燕临，对姜家二小姐的痴迷，可说是京中无人不知。
婢女一边替谢添穿衣一边回答：“公子是老爷和夫人的孩子，自然是青出于蓝的。”这话倒也不假，谢添身高八尺，英姿挺拔，眉目却不似父亲一般深邃锐利，倒是更像母亲，少了些男子的英气，多了些阴柔俊美。相比于父亲的不怒自威，谢添更像是那画中走出来的俊俏郎君，自然也更讨女孩喜欢。
今日定亲的，是临淄王世子沈渝。不同于大婚的百官来贺，定亲邀请的多是些姻亲女眷。
谢添大伤初愈，身子还有些困乏。又不想去内院被姑嫂们围着说个不停。见太阳正好，便在花园寻了个僻静处，找了块平整的太湖石，就地躺了。
刚眯了没一会儿，就被人拽着胳膊提了起来：“好你个谢添……居然还敢来这儿！”谢添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认出面前的人是刑部右侍郎周炳。
谢添原不想生事，毕竟他在刑部的事还瞒着家里。
偏不巧这时候几个女眷向着他们来了，谢添想躲，却被周炳拽着：“现在知道怕了？来不及了！”
谢添心道，麻烦了……只好努力背过脸，希望不要被认出来。
可惜沈沁一眼就看到了他：“添哥哥！你来了！”
沈沁开心得跑过来，身后的几个女孩也小步跟了上来。
周炳见了沈沁原是心花怒放，不曾想她居然完全无视自己，去和一个刑部的衙役打招呼。
周炳立刻拽着谢添上前道：“沁妹妹……”
刚才还温和亲切的沈沁，忽然就冷了脸：“周侍郎，还请自重。”
这周炳的母亲与太后是亲姐妹，靠着太后的关系混了个刑部侍郎的职位。与沈家不能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但也没亲近到能兄妹相称。
沈沁见周炳一直拽着谢添，奇怪道：“周侍郎，你为何一直拽着添哥哥的胳膊？”
沈沁不许周炳喊她妹妹，却一口一个添哥哥，听得周炳既尴尬又恼怒，“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他刻意接近郡主，混入王府，一定有所图谋！”
这话倒是把沈沁给逗笑了：“周侍郎，你在说什么？添哥哥在自己的姨母家，能有什么图谋？”
“姨母？”周炳心中讪笑，忍不住讥讽了一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甩在周炳脸上，差点没把他牙打落。周炳正要转头，看哪个王八蛋敢打他，就见到自己的父亲此刻正怒气冲冲看着自己：“兔崽子，胡说八道什么！”
周炳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抱怨：“爹！我哪里说错了！”
不远处几个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走上来，其中一个穿着黑衣大氅的，似笑非笑道：“周兄何必动这么大气，周侍郎说的也不错。”
站在男人旁边的，是临淄王和勇毅侯。周炳见了三人，也顾不得脸上的痛，赶紧恭敬行礼：“见过临淄王，宰辅大人，勇毅侯。”
勇毅侯燕临的夫人沈芷衣，乃是临淄王沈玠和先皇的胞妹。勇毅侯燕临多年来镇守边关，燕家军威名赫赫，周炳虽素有耳闻，但也是第一次见勇毅侯本人。
在场的几个女孩子也纷纷向长辈见礼，到了谢添这儿，他居然连个礼都不行，只低头垂手，喊了声：“姨父，燕叔叔。”
周炳正为刚才的事憋屈，又见刚才谢危替自己说话，总算逮着了机会：“没规矩的东西，为何不向宰辅大人行礼！”
“扑哧！”一旁的沈沁和小甜儿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你……”周炳的父亲脸都黑了，也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生出这么个蠢笨的儿子来。
谢添心想，我是不想你这么尴尬，但你非要让自己下不来台，以后可别赖我。磨磨蹭蹭喊了声：“爹。”
周炳正等着幸灾乐祸，听到谢添这一声“爹”，脑袋里仿佛炸了锅，嗡嗡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所有人都在看笑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怎么会这么蠢……父亲明明说过，宰辅与临淄王是连襟，谢添喊临淄王姨父，那宰辅可不就是他父亲……难怪父亲刚才打他，怎么就没转过弯儿来。
周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恨不得用眼神剐了周炳。倒是谢危无所谓的笑笑道：“哪个少年不意气，周兄不必放在心上。”
回府的马车上，姜雪宁忽然问谢添：“你对周家姑娘印象如何？”
谢添当时便觉得奇怪，谢家与周家并无什么往来，周炳虽然官拜侍郎，但他父亲是个商贾，并不在朝为官。父亲不仅与他同行，还兄弟相称，是什么缘故。
如今母亲又这么一问，一切就说得通了。虽然那天他已答应父亲，不再招惹张遮，但老狐狸贼心不死，看上周家的姑娘了。
谢添其实压根不知道哪个是周家姑娘，只好支吾着回答：“周姑娘倒是挺好的，但她那脑袋不太灵光的兄长……”
姜雪宁没再让他说下去，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
谢添怕母亲会错意，赶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
姜雪宁笑道：“母亲也是过来人，怎么会不明白。你若真的喜欢一个人，满心满眼只会是她，只会想要不顾一切和她在一起。又怎会考虑她的兄长，家庭，怎会有那么多利弊权衡，得失计较。当你用得失去称量一份感情的时候，它就已经轻了。”
谢添心有所感，轻声问：“母亲也认为，纯粹的感情该是不顾一切的吗？”
姜雪宁回忆起往事，回答道：“初时也许有过犹豫，也想过退缩。但你的心，终有一日会冲破这些迷雾，让你不顾一切。如若不能……那便是”姜雪宁想起了那个皎皎如明月，无暇如白玉的男人：“那便是……爱得不够。”
虽然谢添印象中的父母，一直是琴瑟和鸣，情深不弛。但这还是第一次，听母亲这样直白地谈起与父亲的感情。
谢添闷闷道：“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喜欢的人父亲不允，百官不允，天下人也不允呢？母亲当如何？”
姜雪宁诧异到脱口而出：“你喜欢圣上？”
谢添无语道：“母亲在想什么呢！”
姜雪宁松了口气，拍着胸脯道：“吓死我了，既不是圣上，还有谁碍得着百官，碍得着天下人。”
谢添知道母亲虽不似父亲这般敏锐，但也是极聪明的，再多问两句，怕是就要知道了。赶紧敷衍道：“都说了是如果，如果有这么一天，母亲会支持我吗？”
姜雪宁压低声音小声道：“莫说不是圣上，就算真是，母亲也永远支持你。”
谢添连日来阴霾的心情，因母亲的这句话终于晴朗了起来，趴在母亲膝上，展颜笑道：“谢谢母亲。”
姜雪宁抚摸着他的脸道：“这样不是很好吗？别学你父亲，整日板着脸。”
谢添虽答应了父亲不再招惹张遮，但刑部的差使总归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谢添总觉得张遮在刻意避开自己。
明明在一个府衙共事，居然大半个月都没打个照面。谢添只当张遮还在为他听案睡着的事生气，想着一定得寻个机会认错。
这几天刑部接了件大案，众人忙里忙外不得闲暇。府衙里的人手都调了出去，只剩几个整理文书的小吏。
左侍郎黄谦急匆匆走进来，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没见着别的人，只有谢添还在整理书案。
眼下刑部全体出动，也无他人可调，黄谦便招了招手道：“谢添，跟我来。”
谢添不知是何事，只乖乖放下手中的书卷跟了上去。黄谦带着他进了京西一处荒废的府邸，废弃的花园里已经站着几个人，其中为首的正是张遮。
张遮回头见了谢添，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怎么带他来了？”
黄谦拱手回复道：“府衙的人手都调出去了，只剩几个书吏了。”
张遮没再多问，只吩咐道：“那就快帮忙吧。”
黄谦应了声“是”，转身对谢添道：“你去那一片找找，有没有什么可疑之物。”
进来的时候谢添便注意到，这处府邸虽已荒废，但正门门槛的活轴高可过膝，是正一品的制式。
京中有大案要案，即便涉及官员，通常也会由京兆尹先接手。需要刑部尚书亲自来查的，会是什么事呢？
谢添按吩咐行至园子东南角，发现这是一条人造的水渠，大约半人高，两步见宽。渠中的水虽然已经干涸，但渠中干枯的草木上，仍能看出水体浸泡过的痕迹。
水渠一直通向一座假山，假山旁边用一架水车引水，想必是为了让水从山洞中流下，形成瀑布的景观，设计的颇具巧思。
“找到了！”不远处的衙役高声呼喊，众人纷纷围了过去。
这是在一处枯井旁边，大约一尺深的地下，露出一截白色的骨头。
众人过来一起帮忙，张遮嘱咐道：“小心一点，别碰坏了骸骨。”
这一挖不得了，一下子挖出来七八具骸骨。大大小小散了一地，光天白日也免不了瘆人。
黄谦一个头两个大，询问张遮道：“大人，这可怎么办？”
张遮面不改色道：“先把尸骸带回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