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的拘留期到了,他从局子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闯进自己常去的那家酒吧,花干净自己兜里最后一分钱点了几提最便宜的啤酒,然后在暗黄色灯光下的卡座里喝得烂醉,连公寓都没回。
最后一瓶啤酒也被喝干了,阿普浑身烂醉如泥,索性就躺在卡座呈打盹,直到disco pub的白天场打了烊,他才被人抬着轰了出去。
公寓离酒吧并不远,但阿普的酒品极差,似乎每每沾了酒精过后,他体内的暴力因子便会一并被激发,从而统统发泄到朱志鑫身上,不论是以何种方式。因此当他推开老旧的公寓门,看见提着包袱行李的朱志鑫时,他下意识就要举手打过去。
只不过这次,在阿普带酒气的巴掌挥到她身上之前,朱志鑫先一步抬起手,旋即在他脸侧甩了个响亮的耳光。
兴许那一巴堂使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些,趁阿普捂若脸颊眼神发直的空档,朱志鑫拎上包袱又抱起窗边的花瓶,推门便往外跑。直到真止坐定了在苏新皓机车的后座,她才敢松懈下紧绷的神经,冲着身后正叫骂的阿普高高竖起一根中指,连半分眼神都没施舍他。
粉色康乃馨被风吹掉一片残败的花瓣,朱志鑫转过身搂紧苏新皓的腰肢,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双手正止不住地颤抖。那一刻,她忽然就有了某种想哭的冲动。
他们重新走了一遍遇见拍婚纱照的新人的那条小路,吹着沿途带有水腥气的风向前走,也不约而同地、在那对伴侣拍摄的草坪前又留下了几缕目光。或许连他们自己也没有觉察到,朱志鑫此刻手中抱着的那捧新鲜与惨败交杂的花束,看起来像极了一束捧花。
这一次,他们没有欢声高唱,没有细语呢喃,两个人静默如尘埃,听着发动机轰隆隆地响。这条小路今天似乎格外短,拐过柏油路,就见青草坪。
他们井肩躺在那个小土坟边上,看太阳逐渐不再刺目,而后彻底西沉,星星一点点变得清晰、明亮。
四下无人,没有路灯的草坪低暗到他们只能看见彼此。朱志鑫穿着她第一次邀请苏新皓去公离时那条黑裙子,而这次,她再度将长裙的腰带交到他手里。苏新皓没有拒绝。
那夜他们似乎了无睡意,甚至记得清整片夜空的星星是怎样被缓慢亮起的天光掩埋。然后太阳升起来了。
从此,苏新皓的眼睛呈再也不只有落日。
他们在那处草坪上相拥,压歪初春刚发起的草芽,在身体与灵魂里都留下彼此的印记,放任春天的情绪在经络间恣意蔓延。这一回,他们仍旧没有说起“爱”这个字眼,都怪言语太苍白,而心热、血又烈。那便在漫天繁星的见证之下,再接一次吻。
吐息交织,过后是天明。他们在苏新皓的小土坟边,轻吻彼此唇角,然后拾起靠在墙角的把铁锹,把那个土堆刨了个干净。
苏新皓的小土坟,从此会成为野花的栖居地。
他曾经像一个溺水的人,是朱志鑫选择救下了这只落水狗。她总是这样,如同灰暗世界里的一抹亮色,不由分说就闯进苏新皓的生命里,拉他出深渊,然后事了拂衣去,连她抽的女士烟的烟草味道都随风散得彻底,没留下半分痕迹。
只是苏新皓大抵不知道,从他的眼中,姐当真寻找到了囚困了她前半生的不可得之物。在这样糟糕又痛苦的千禧年里,朱志鑫遇见了最让她留恋的人,她终于触碰到爱,却也无法被爱所禁锢。比起爱,她更向往的是迎面被夜风吹拂的自由,哪怕发丝散乱、尘埃可能迷住她双眼。
爱再也不是她的执念与负担,就连苏新皓的爱也不会是了。
书页翻篇,真正的告别其实很安静。朱志鑫骑着她用积蓄买下的一辆机车,赶在日出之前停在了汽修厂前。她告诉苏新皓,自己要去追逐风和自由了。
不过,听老一辈人说,当两个人做着同一场梦的时候,乳牙就会松动地掉下来。朱志鑫说罢勾起唇角,朝他露出自己的犬齿,她说,要是想念的话,牙齿会写信给你。
苏新皓于是伸手去掰自己早就换了个遍的恒牙,也学着朱志鑫的样子露出尖齿,然后眉眼含笑地告诉她,看来我们很早就做过同一场梦了。
他在天光即亮前,送给了朱志垚最后一束花,是一枝没有被修剪过的鸢尾花。花店老板说,鸢尾寓意着崇高的自由。
“下次见面的话,要记得赔我一杯酒啊。”
朱志鑫作出端酒杯的架势,朝着虚空敬上一杯。敬嘉陵江永不止息的滚滚江水,敬柏油路两旁独自繁盛的野花,敬那夜震撼人心的烟火。敬千禧年,敬自己。
苏新皓又一次替她戴好头盔,转身往反方向走去。他迎着日出的方向一直走,听发动机的轰鸣声从背后响起,而后愈发遥远,他没有回头。
其实苏新皓也记不太清那天夜里,他们究竟翻腾了几回,又痛了多少次,接了多少个吻,而星星又是何时暗下去,朝阳几时升起。
但是他的整颗心脏都记得,大光大亮时的刹那,那块小土坟的边缘,长出了一朵浅粉色的小野花。
像此刻路两边熙熙攘攘的野花丛一样,他们都生长在阳光下,穷尽一生,找寻属于自己的自由。
_End.
*推自《Hello,树先生》
*文章内容涉及千禧年的部分细节有参考《千禧曼波》中有关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