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全京都的人都改口说二殿下疯了。他什么都不管了,似乎所有人间事都与他无关。
李承泽总是在夜晚独身一人,走在凉薄的月光里,沿着一条奇怪的路线走过长亭短亭,走过花树和房间,走上屋顶,又走回亭中,将手抚上被月光照出几分惨色的红栏杆。
只有我知道,他是在走一条路,他曾经和王妃一起走过的那一条路。
他一个人,像漂泊无定的游魂,对月默默念着几句冷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承泽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星斗阑干的夜里,他倚着阑干、拍遍栏杆、泪湿阑干。
他眼前又出现她的样子,过了一遍她,又过了一遍自己。
把栏杆拍遍,把心再伤一遍。
明月无语,人间无声。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多久,有天,二殿下一人呆呆地看着毫无变化的天色,寒露湿重,我说我去给他拿件外衣,他没回答我。
……必安啊,走吧,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有一天我会安排人去找你的,你得等到这一天。
他背对着我,突然这么说。
“你觉得他真的知道会有这一天吗?”谢必安突然问傻徒弟,傻徒弟轻轻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最后还在给你下命令,让你好好活。”
我点点头,这个道理我明白得晚,见到傻徒弟那一刻才悟出来。
但那时候的我听了他的话,我倔强地相信着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就这么等着那个人。
直到光阴无语,流年依然。
谢必安的故事讲完了。
傻徒弟想问什么,嘴都张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最后傻徒弟笑笑,说:“师傅,这故事真是让人难受。”他表现如常将桌子收拾好,还是和平时一样出门扫雪,两鬓斑白的谢必安从屋外看他的背影,傻徒弟乐呵呵地走进雪地里,一转身,热泪滚滚下。
谢必安看茫茫白雪里那颤抖着的单薄背影,半辈子了,突然有点想哭。
他知道,自己还是会等下去,等到傻徒弟离开这里的那一天,然后再继续等他回来。
光阴快剑问光阴,光阴不问光阴剑。
【0】
没有人知道李承泽死在哪里、死在何时。
李承泽自己也忘了。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一点一点摩挲着爱妻留给他的遗物——一把格外锋利的匕首,她说过如果他想,此刀可断金石。
李承泽看着匕首,突然间用力往自己的右腕上割下一道足够深的伤口。一股难以抑制的战栗扎穿他的身体,他后颈上的汗毛根根竖起,浑身都是冷汗。
听说自杀是世间天大的罪过,他早就想知道自己会收到什么样的惩罚。李承泽明白,自己就是在找死——他一生飘荡也不过是在寻找一处葬身之地,如今他的整个世界都埋在这里,他的誓言使命都得以兑现,所以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李承泽发现,在她死后这些日子里,他居然再一次感觉到安心。如今在等待死亡的时刻,自己终于可以选择忘记。
宽宥、死亡是他的宽宥。
因为他知道此时此刻,他终于有资格为她而死。
李承泽躺在地上,因为手腕处不断蔓延的血的温度而眼眶发热,他将手腕放入盛满温水的盆中。眼泪顺着脸颊淋淋而下。眼睛模糊时他终于在这煎熬过活的岁月之后再度看到她的身影——她略显嗔怒的表情,这是在怪他了,李承泽笑笑,想开口对她道歉却几度哽咽。
抱歉啊、灵儿……
他为何要道歉呢?
李承泽想,他本应该将自己世界里最好的尽数给她,把她真正想要的安宁带给她,将她视作世间唯一的珍宝,将她的意愿视作最后的目的——如果他真的是个好丈夫的话。
可惜李承泽不是——他生来就是活在阴暗处的死人。
如果必要,他会毫不犹疑地下令杀掉七旬的老人和襁褓中的孩童。他对官员间的中饱私囊不做阻止,他加入进去;他对人们心中的偏见束手无策;他去添了一把火;他对妻子眼中劝他停手的期盼毫无办法,眼睁睁看她被命运的洪流碾碎……只是在那之前,他那么努力地想跑在命运前头、他自私地想留住她酣睡的面容。
一天又一天,直到命运不允许的那天。
这实在太自私——好人的爱不是这样的:好人的爱是无私的奉献、好人的爱是温暖的恩惠、好人的爱是恒久的忍耐。
所以他不是好人、不是好人——李承泽泪流满面,喉咙中爆发出从心底攀升而出的哀鸣,他突然感受到一阵又一阵钻心的冷。
原来死不会痛,只是冷。
李承泽的意识在一片雪海中沉浮,生命中发生的事情和再也看不到的风光统统席卷而来,整个人像是清醒地在做一场梦。他梦见撅着嘴不高兴的叶灵儿,一瞬间后他的爱妻似乎就原谅了他,一身红衣奔向他的怀中。李承泽怀抱着年轻如初见的她,她的眼神清澈,不像自己鬓边可悲的白发,她的笑容依旧美得犹如刺破他寒夜的一道光芒……
在这场梦里,李承泽终于看到了终点。他走来的每一步都是如此清晰、竭尽全力。他活着,爱过恨过遗憾过,至此再无所求。
虽然他的命生来就是一滩烂泥,但似乎上天总是怀有仁慈,祂赐予他一件神圣的礼物,她一身红衣从天而降,令被困囹圄的自己,不曾虚度此生。
他遇见过最暖的她,最亮的阳光。
李承泽笑了,又叹了口气。
真暖和啊。
他闭上眼这样想。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