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瑜城,洛云巷,酒香四溢。
“顾老,今儿的酒如何?”
“不错,不错。”
那被称作顾老的老人一手拿着酒碟,一手还攥着花生米,脸色稍有些红润。
虽是迟暮之年,却仍不显老。
“您知道吗?西北山坡上羊群开始生崽了,再过几个月,就能吃上羊肉了。”
“好啊,跟你们店家说,到时给我备好上等的美酒。”
“顾老,你最近不是在城外运货,你知不知道那群新来的商人是什么来头。”
“要我说,又是从另一个城池来的,自己的地盘卖不出去货,还想来凤瑜城卖。”那老人醉醺醺地说道,“小二,再上点酒,今天来得早,多喝几碗。”
说着,他打了个嗝,从兜里摸出些银元,摆在桌上,只手数着。
在这凤瑜城,没有统治与压迫,自从上一任老城主死去后,整个凤瑜城便处于一种极度民主的状态,却又不显混乱。
几千年前,凤瑜城创立之初,便曾有过一位黄昏神明保佑这座城池。
也正因如此,凤瑜城在这千年间仍然屹立不倒,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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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昔之这回是独自一人来到这片时空的。
千秋在极光城出来后便闭关修炼,林玖则是赖在床上,不肯出门。
至于余北庭,那家伙恨不得一辈子都在庭院里喝茶闲聊。
他也无奈,只得孤身一人上路。
他看到不远处的高高的城墙上写着三个大字——凤瑜城。
就是这里了。
他快步走了进去,好在这次没人阻拦,似乎这座城池与以往的时空不同,竟多了几分烟火气。
在那些神明的统治下,铜雀之都一张锁城令便断绝了往来,禁空城本就没有人,只剩一片死寂,还有不久前的极光城,那等级制度将百姓压迫的民不聊生。
神明总是自认为高人一等,这也是陈昔之为何要踏上这条路。
他要杀死世间的一切神明,成为神明,使神人共存。
想着,却被嘈杂的话语声惊扰。
是一个老人从酒馆中走出,步伐还稍有些凌乱。
“小伙子有些面生啊,你这是从哪座城里逃出来的?”
“您好,请问您知道城主府怎么走吗?”
他来到这的目的向来只有一个,杀死第六位神明。
可老人的话却出乎意料:“城主,老城主在今年前就死了,现在这座城只有百姓...嗝。”
“那您知道,黄昏神明吗?”
“知道啊。”老人一听,便有了兴趣,开始滔滔不绝,“这黄昏神明本也是凡人,是后来为了救人意外成为了神明,他成了神明后也不建立新的城池,整日便在凤瑜城里晃悠,曾今的街坊居民都能同他聊上几句。”
“那他现在在哪?”
“现在啊,或许是在某个小溪边钓鱼,又或许是在哪个亭子里喝茶,他向来爱走动,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凤瑜城了。”
“是吗?神明大人。”
此话一出,老人有些发愣,但很快又说道:“真是聪明,难怪能弑杀五位神明。”
“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是神明?”
“世人皆道黄昏神明喜酒香。”
“就因为这个?”
“还有你的言辞,实在不像一个凡人对于神明的敬仰。”
“这你便错了,那些人待我便是如此,我也从来都是以凡人之躯活在这世上。”
“我叫陈昔之,我是来杀你的。”陈昔之调转话风,直接切入主题。
“是吗?我叫顾四卿,人们口中的黄昏神明。”老人无所谓地应道,“在这之前,我还是希望你能看看,在我的统领下,神明与人没有什么差别。”
说着,他把陈昔之拉进酒馆,对着店小二便吆喝道:“小二啊,再来两坛酒,今晚不醉不归。”
“顾老您也要注意身体,别喝太多了。”小二关心道。
“你看吧,他们向来只是把我当作一位酒客,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顾四卿倒了杯酒,递给陈昔之。
“我不喝酒。”陈昔之道,“他们如此,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你的身份。”
“小二啊,把酒换成果汁。”顾四卿将杯中的酒饮尽,抬眸看向陈昔之,“我在凤瑜城呆了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如一日,你若要杀我,我也没什么好躲的了,不过要再等几日,西北山上的羊要生崽了,我还等着吃羊肉呢。”
“行吧。”陈昔之无奈,走出酒馆,“十天后,我在酒馆等你。”
话毕,那个少年迎着月光向远处走去,不知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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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十天里,陈昔之都守候在酒馆门前,坐在对面的房顶砖瓦上。
他想了很久,却还是不明白。
神明,在世人眼中就是应受景仰的。
而陈昔之走的这条路,便是要破除这方念头。
不过,在这座城池里,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甚至,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情景。
神明如凡人,与百姓作乐。
凡人待神明,如昔日老友。
这也却是给他的这条路有了一丝曙光。
到了第九日的半夜,他看到顾四卿从酒馆中走出,却是抬头,目光看向陈昔之。
“你在这里等了九日了,怎么,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不,只是想看看,看看我所追求的是否有意义。”
“行吧,你自个儿在那等着吧。”
说完,老人头也不回地往街道的一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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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期已至,陈昔之一大早便在酒馆前等候。
可临近亭午,仍不见老者的身影。
他有些疑惑,那老人也不像是会失信的人。
却看见酒馆里的店小二跑了出来,对陈昔之说:“你就是这几天守着顾老的人吧,他今天不来喝酒了,说是在后山上等你,让我看见便告诉你。”
“后山?”
“对啊,那里可是看黄昏夕阳的好地方,估计是有什么事要同你讲。”
“黄昏夕阳。”陈昔之喃喃道。
“顾老可是黄昏神明,能让你看见这方世间最为唯美的落日余晖了。”
陈昔之一听,愣住了:“等等!你知道他是神明?”
“对啊,这不是在整个凤瑜城家喻户晓的事吗?”
他似被雷劈中一般,站在原地发怔。
原来,他这一路所追求的,也有人一同在追寻。
他有些释怀,向着后山的方向狂奔,怕失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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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上,顾四卿等候已久。
他看陈昔之飞奔过来,便道:“你应该从小二那里听说了我的事了吧。”
“真是奇怪呢,不同于其他神明,你成为神明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的妻子。”
如同他曾经所说,他确实是为了救人才成为神明。
在那生死的一刻,他体内的血脉似被什么点亮,灵力翻涌,在这一刻天地枯竭,又在一瞬间恢复。
只是一瞬,却成就了一位神明。
这是偶然,亦是必然。
偶然在于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连顾四卿自己都没意识到,也来不及思考,当务之急是救下了妻子。
必然则是在于,他本就受天地眷顾,本就是天赋异禀之人。
从此,世间诞生了一位奇怪的神明。
他掌管空间力量,可他却更喜欢在黄昏之时化出万道余晖,享受这一刻闲暇。
于是,这位空间神明成了世人口中的黄昏神明。
可他还是没能留住他的妻子。
人都是自私的,何况神明。
顾四卿为了他的结发之妻,虚度了无数的黄昏。
他用尽浑身解数,将这世间的夕阳轮回了无数遍,可还是亲眼见着她的逝去。
哪怕是神明,也无法违背天地。
在那一天,他静静坐在后山上,不知想着什么。
随后,他来到那家酒馆,第一次接触酒。
那种酣畅淋漓的感受让他难以自拔,使他全然沉醉其中。
世人皆以为他是借酒消愁,可只有他明白,他无愁可消,只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回眸,只寄望于能再看她一眼。
此后,黄昏神明成了洛云巷酒馆中的顾老,成了一位默默无闻的神明,在暗中守护着这座城池。
时至今日,他终于在这条路上遇到了志同道合之士,陈昔之。
他缓缓说道:“如果,这是你的必经之路,我不建议成为你的一盏路灯,或是一块垫脚石。”
“不过,你还要陪我看看夕阳。”
说着,顾四卿举起沉寂已久的古剑,指向陈昔之。
“陈昔之,希望你能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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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昔之一听,笑了笑,从袖中抽出风云神剑。
这是一位神明与一位圣者之间的决斗。
顾四卿的剑端放出白光,一手运起灵力。
下一瞬,空间破碎,顾四卿的身影来到陈昔之身后。
法则,空间之主。
这一刻,顾四卿成了这片空间唯一的主人,在这片空间,无人能敌。
陈昔之毫不在乎,硬生生挣脱空间的束缚,欲要直击顾四卿面门。
可在下一秒,他眼前的空间开始混乱,步伐间是空间的交错。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连挥剑都寸步难行。
顾四卿轻声笑道:“太久没打架了,该活动活动了。”
说着,他急速冲上前,那柄古剑以极快的速度飞向陈昔之。
陈昔之抬眸,睁眼。
只是一眼,却是无尽的力量。
法则,亡灵师之眼。
如今的这位亡灵师,已然将亡灵师的目光试炼得如火纯青。
这一眼深邃至极,正如陈映雪看见他的第一眼,血脉中便流淌着亡灵师的灵魂。
顾四卿只觉灵魂深处受到极其猛烈的冲撞,仿佛千刀万剐。
这位亡灵师的力量,已然可以比肩神明。
陈昔之又看了他一眼,便在亡灵师之眼的辅助下,举剑。
风云破,秋分。
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秋分之日,平常至极。
可这一剑却是寒暑交错,在热烈与凛冽中徘徊。
风云破的这一剑,是神明都难以比肩的高度。
可面前的这位可是黄昏神明,能在空间中自如穿梭的神明,又怎会畏惧这般。
他双目中满是坚定,古剑之中是无尽的灵力。
一剑,便是空间之碎裂。
先前的秋分一剑是如此的震撼人心,可在这柄古剑之下却是显得如此无助。
陈昔之惊了,他自知这一剑他难以企及,但他还想试一试。
法则,亡灵使徒。
这一招,他杀死了万千敌手,现如今仍有一战之力。
他不称王,也不做臣,他只是想要在他的人生里高歌破阵。
剑端麾下,亡灵肆意奔涌,朝着远方飞去。
顾四卿欣然,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淋漓地战斗了。
他是将死之人,已然毫无保留。
上古剑诀,开天。
此剑落下,只见连空气都被这一剑划作两半。
此剑落下,数万亡灵停住了步伐。
这才是剑道,是陈昔之曾今所追求的,在这一刻,被眼前的老者所成就。
顾四卿已然无憾,他豪放大笑,连挥数剑。
每一剑,都是光阴飞梭。
每一剑,都是对这世事的万千感慨。
陈昔之一时乱了阵脚,只得接连抵挡。
再一剑,逼迫的陈昔之连退数步。
这便是神明,一剑便可洞穿天地。
陈昔之也笑了,在这一刻,他是真正地全力以赴。
法则,吞噬之鲸。
这一次,万千亡灵汇聚,又在半空中汇聚成巨鲸。
这只神明巨鲸,如今以亡灵的形态为凤瑜城的百姓所见。
陈昔之,在这一刻,便是一位亡灵师神明。
在空间中,是极致的力量朝顾四卿涌去。
他能感受到,这股不属于圣者的力量,确确实实是由陈昔之所展现。
他没有躲开,只是举起那把古剑。
举剑,迎击。
顷刻间,亡灵凝聚而成的巨鲸正正抵上顾四卿手中的那柄古剑。
锋芒毕露,却也平分秋色。
可也是在这时,陈昔之的灵魂力量再一次得到升华。
那只巨鲸,在空中飞跃,如同在水中高高跃起。
终究是棋差一招,略输一筹。
最后,陈昔之的剑抵在顾四卿的脖颈处,抬眼看向他。
顾四卿却笑了:“你可曾知道,你身边一直有个人,正在改变着你。”
陈昔之一时震悚,没想到这位神明竟也与他有过交集。
所谓的他,在禁空城保住了陈昔之的一条性命,又在沈年的幻境中指引他走自己的路。
他到底是谁。
或许,连眼前的这位神明也不曾知晓。
陈昔之落下手中的剑,没有说话。
二人静静坐在山坡之上。
彼时正是落日余晖,黄昏的光芒在上一瞬映照在少年手中的剑光,又在下一瞬洒向整片土地。
不远处的村庄里,时有烟花绽放。
那位黄昏神明,此时也静静坐着,不知在想着什么。
而后,他轻声道:“老啦,出剑都有些迟钝了。”
陈昔之只是看着晚霞,无言。
顾四卿又道:“烟花易逝,生命也是。”
说着,他闭上双眼,等待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缕霞光笼罩在他身上。
“再见了,希望下次见到你,还是这般少年的模样。”
当黄昏远去,那位老人随着黑暗的降临,在无声中化作一道光影,随风而散。
陈昔之怔怔地站在原地,朝着夕阳的方向鞠了一躬。
“顾老,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