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弗洛里安被院长单独叫到了她的办公室。院长布满皱纹的脸上挤满了喜悦,她左手举着一只从来没有见过她戴上的单片眼镜,被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透过镜片看着右手的账本,乐呵呵地说:
“弗洛里安,我的好孩子,这次又多亏了你。昨天孤儿院又有了一大笔进账。而且,”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上的账本,她大声宣布道:“切尔宁家族将长期与我们合作,每隔一个月,他们将定期为我们捐上一笔善款!”
如果说前面的内容还在弗洛里安意料之内,那么院长后半段话倒是真的让弗洛里安感到意外。
为什么?
弗洛里安自认还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能够让两个刚刚见他一面的人就为了他愿意和一个孤儿院进行长期合作。
他的视线无意间转到桌上的一份报纸,上面一个显眼的标题吸引了他的注意:
《明星木偶戏表演家族切尔宁家族 将对白沙街孤儿院进行长期资助》
他问:“女士,我能看看这份报纸吗?”
院长还在喜上眉梢地看着账本,毫不在乎地随口回答:“当然可以,随便你。”
弗洛里安拿起报纸,随意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字:“社会各流都对切尔宁家族的该善举表示赞赏.......”
院长忽然注意到弗洛里安关注的那篇新闻,“你注意到这个了?好孩子,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他们要给我们捐款了吧?这就是他们从我们这得到的,也是这些所有有钱人们想要的!名声,荣誉,这些平时都是用什么都难换到的。
但是现在,弗洛里安,他们想要好名声,就只能求助于我们!只要付出一些代价,他们想要的我们可以给他。这是一笔很公平的交易!”
院长高兴地笑着,弗洛里安一边点头表示附和,一边往下扫视着新闻文字,果不其然看到了熟悉的字样:
“火灾” “幸存” “孤儿” “父母”
他眼睛机械地扫过,顿了顿,才仔细地阅读起内容。
和他想象的差不多,新闻大概讲了切尔宁夫妇在孤儿院义演时被偶遇到的孩子触动,于是决定定期向孤儿院捐款。
记者的文字无可挑剔,写的内容生动感人,大肆赞叹了切尔宁家族的善举,让人不由自主对他们心生好感。
弗洛里安清楚地明白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孤儿院得到了资助,富人们赢得了名声。但了解了这充满了算计的真相,这份被描绘成“纯粹出于同情心”的善意还是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弗洛里安忽然没了看下去的欲望。院长说完了想和他说的话,看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最后提醒他,最近可能会和切尔宁家族有更多接触,要做好准备。他点点头,礼貌地和院长道别,离开了院长室。
那天晚上,弗洛里安又梦见了那场大火。
浓烟和烈焰再次包围了他。
接二连三的燃烧的闷响里,混杂着人们的惊呼声、尖叫声。炽热的烈焰四处乱窜,贴地的火舌舔舐着最近的物件,怪味刺鼻,浓烟扑面。
年幼的他紧紧贴在父亲的怀抱里,听到母亲焦急的声音。他们在全是火焰的建筑物中穿行,高温炙烤着他们。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刺鼻味道,呛得他们眼泪直流,呼吸困难。
弗洛里安能感受到父亲因咳嗽不停,不断地大幅度起伏的胸膛,父亲抱着他的手却稳稳的,一如既往。
他看到母亲的脸上全是惊惧之色,平日里打理得极好的头发凌乱不堪,不安的泪水打湿了脸庞,却依旧下意识安慰他:
“不会......有事的.....咳咳......”
浓烟引起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与此同时,一块巨大的黑影从房顶砸了下来,好巧不巧砸在弗洛里安与布兰德夫妇身旁,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时间,碎片和残屑横飞,犹如利剑一般四射而出,火星四溅。
那是一条燃烧的房梁。
认识到这一点,布兰德夫妇马上意识到这座房子已经开始坍塌。但到能够逃生的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只能尽力加速跑动,伴随着燃烧的闷响,房子在火焰的吞噬下坍塌。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不断有焦黑的建筑残骸从屋顶砸下。
弗洛里安靠在父亲结实的胸膛上,感受得到父亲胸腔里心脏激烈地跳动。父亲母亲死死地护着他,但跳跃的火星和四溅的碎屑依旧时不时飞溅在他身上,无情地留下一道道烧伤。被灼伤所带来的疼痛与恐惧让弗洛里安眼泪盈满眼眶,几乎不敢睁开眼。
“咳......前面可以出去!”
母亲嘶哑却惊喜的声音响起。
带着希望,年幼的弗洛里安终于睁开眼,却看到了令人万分惊恐的一幕:
在门口的屋顶上方,一整块被火焰舔舐得焦黑的巨大木板摇摇欲坠!
如果它掉下来,无疑将阻拦住他们生还的出路。
可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哪怕他们全速奔跑也赶不上木板坠落的速度。
意识到这一点,父亲和母亲不由得感到深刻的绝望。
但是......
也就一瞬间,弗洛里安睁大了眼,他不再靠着父亲那令人安心的胸膛,而是被用力地推向了前方,那唯一的求生出口!
狂乱的火焰张牙舞爪,想要抓住、吞噬他,但跟不上他只能堪堪触碰到他的衣角便不甘地缩了回去。
他睁大眼,眼中的一切都仿佛一部在放映机中被慢放的影片。瞳孔里倒映着即将砸下的木板,父亲母亲在火光下表情欣慰而复杂的脸,向前伸出的手,母亲无声开合的嘴:
“活下去,弗洛里安。”
眼泪从脸庞划过,绝望中,那块熊熊燃烧的木板终于支撑不住,在一阵“噼里啪啦”的杂音中极速向下坠落!
“嘭!”
他瞳孔紧缩。
弗洛里安的身体砸在了地上。
他惊醒了,不停大口喘息着。
“怎么回事!”其他孩子也被惊醒,发现了从床上掉下去的弗洛里安。
“又做噩梦了吗?弗洛里安?”一个和弗洛里安相熟的男孩揉着眼睛问。
“是的......没什么,快睡吧。”弗洛里安扶着脑袋,还没有从噩梦中缓过神,但已经习惯性地安慰起了其他人。
大部分孩子们听到弗洛里安说的话后,困倦地重新躺了回去,不一会敌不过睡意的侵袭,又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弗洛里安也重新躺回了自己的床上。
闭上眼,梦中的大火又出现在他眼前,身上的烧痕也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过去发生的事。
那些场景哪怕过去了将近十年,回忆起来依旧清晰得分毫不差。父亲母亲最后向他投来的眼神,悲伤,不舍,祝福,眷恋.......正如过去每一个惊醒的夜晚一样,让他心中一阵阵绞痛。
“孩子,你是幸运的,你有一对伟大的父母。”
白天,切尔宁先生说的话忽然再次响起在弗洛里安耳边。
幸运.......吗?
弗洛里安慢慢用胳膊挡住自己的脸,脸庞藏在阴影下,看不出表情。
“.......可怜的孩子.......”
“多么无私的爱.......”
“你要带着你父母的爱一起.......。”
"他们肯定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
“不要辜负他们.......”
从小到大,许多相同的日子里,不同的人们对他所说的话的话在耳旁响起,交织。
自那场灾难结束,来到孤儿院后,他曾很多次被院长教导他该说的话,带去很多不同的场合。慕名来探望他的人和记者也不计其数,其中甚至不乏名流和权贵。
所有人都称呼他为“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