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我应该用余生来为我犯下的罪来代偿,我用虚伪的真心欺骗了很多信任我的人。
然而我并不后悔,因为他们大多数在认清我的真实面目后都离开了我——既然他们一开始都是因为我的表象而被吸引。感谢他们,我和我的伪装已经真假难辨,以至于那个幽默风趣,开朗随和的大好人已经不受控制的成为了我。尽管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他仍然会暴露出来,但在社交中,我是如此完美。
三年级时,班主任开始收费补课。虽然说是补课,实际上就是给我们批改当天的作业——和那时的绝大多数老实一样,工资、奖金、补课费——往往后两样才是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
家长们正愁孩子们中午吵吵闹闹。但我祖父却很闲,非常反对我那一年见不到几次的父母给我报补课。不过他也无法说服我的父母。
她所住的高档小区在我出生后的两三年才建成,我住在小区对面一条没有名字的小巷中,小巷的住宅外墙墙皮剥落严重,狭隘的楼道逢雨便长出青苔,扶手生了锈。小巷两边的房子挡住除了正午以外所有的阳光,常见的光来自那些售卖铝合金钢管的店面,切割铝合金的火花好像过年时天上的烟花。
我和一个男同学坐在她的后面,总是能看见她买一些看上去很高档的食物,沾了蜂蜜的面包,盖了一层奶油的巧克力蛋糕之类的。
“天天吃这些不会长胖吗?”同桌打趣地问。
她回过头看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不过是常见的甜品罢了,哪有那么容易胖?我吃过,也没什么事啊?”
我只不过想装作我也吃过我所吃不起的甜品罢了,让他们知道我连这样的东西都没吃过,大概会很丢脸吧?
她看起来稍微高兴了点,说“就是就是,你乱说什么?不会胖的啊?”
我的自卑让我不想与这些“富家子弟”(现在看来,大概是我当时吃不上那些甜品以至于认为那是上流社会的奢侈品)交流,不过我想,也许认识一些这样的人也不是什么坏事,能了解他们的举止行为和生活习惯,能让我的伪装更完美无瑕。(即使是现在,这个令人无语的习惯仍未改变)
“天生的演员。”有人这样评价我。
第二天,她直接坐到了我身边,而那个男同学在一边叫嚷着。
“老师她抢了我位子!”
“又不是固定的位子,”班主任不耐烦的说,“让让别人女孩子吧。”
尽管我认为这有些不太好,但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和我又不是到两肋插刀的关系,但我仍然表示了同情。
无论如何,他被驱逐到了别的位子。但在对她增进了解后,我对她却有些仇视。
她一天的零花钱有10元,是我的十倍,我要攒三四天才能买的积木玩具,她一天能卖好几盒。
“这太不公平了。”我心里想着
某一天,我正在玩我刚刚买的积木玩具。
“你又在玩这个了,有这么好玩吗?多少钱?”
“几块钱罢了,不贵。”我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对我的嘲笑。
“确实。”她拿出一盒五元的积木。
这的确使我感到恼火了,这是羞辱我吗?
“喜欢这个么?”
“还好。”
我几乎很少买这么贵的,但我仍然表现的十分平静。
“那这个送给你了。”
出乎意料的回答,这是富人的施舍?
“真是谢谢你。”
此后,我对她的仇视稍微减少了,我并不是为了自己的道义而抛弃利益的人,相反,如果有人能给我利益,我愿意改变我自己的一切——也许是这样吧。
她仍然经常送我一些甜品或者是积木,我也表达了最低程度的感谢,为了让她觉得我并不是没有钱,只是家附近没有蛋糕店,我囤了一个星期的钱买了一块草莓蛋糕。
“我让我爸开车带我去了好远的蛋糕店才买来的,送给你吧。”一边摆出无所谓的样子。
她却非常高兴的接受了,尽管她经常吃。
“奇怪的人。”我心里想。
她一直是家长开车接送,不过我却偶然知道了她家的住址。
“今天不得不坐公交回去了。”
因为我从四年级开始就自己坐车回去了,于是我顺带问:“几路车?”
“九路。”
“好巧。”
公交车到站,我们一起上了车,坐在一排聊天。
因为高档小区有车站,我也可以很便利的回家,况且如果我在这里下车的话,她应该也不会怀疑我有钱人的身份了吧?
车快到了。
“我快下车了。”
“诶?你也在下一站下车吗?”
我突然冷汗直流,我所预想的伪装计划不仅失败了,还可能因此暴露自己其实只是住在对面小巷子中的虫豸的事实。
“是……是啊,好巧好巧!”
“你是住在那个小区吗?”
“当……当然了,你也是吧?”
“啊是啊。”
没想到她真的住在这里,城堡高塔的红瓦片,卡其色的墙漆,总是充满水的人工小湖和假山——她真的住在这种地方。
“不过,我得先去探望一下阿婆。”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为什么!——不,你还是先回家吧?”差点就暴露本性了,“要穿过对面那个小巷子哦?”
“啊?那里吗?我一直都不敢往哪里走。”
我就知道你不敢!
“这没什么好怕的。”
“算了吧算了吧,你还是小心点吧,那里有天天用钱买垃圾的奇怪大叔和电锯杀手。”于是她慌忙离我远去。
要说为什么我不直接进小区之后再出来,那是因为我还从来没进过那里。我是这样认为的,保安认识每一位业主和他的家人,就像班主任认识我们和我们的家长一样。因为害怕被指认出不是业主,才临时编造了一个谎言(现在看来,小区基本不会管外来人员,我每每看到他都会想起这一天)。
不过我此刻彻底的愤怒了。用钱买垃圾的奇怪大叔不过是废品回收站的店主,他经常给我买好吃的南瓜饼,我也常常把路边的塑料瓶给他(还因此被祖母骂过,说瓶子可以还钱,但我知道南瓜饼可不止几分钱。),也根本没有什么电锯杀手,他们只是切割铝合金的工人,还会好心提醒我不要直视切割飞溅的火花。
明明是这么好的人,在她眼里俨然魔鬼一般。如果我没有这层伪装,那我是不是也是魔鬼的一员呢?
现在也常有人问我:“你的父母都是公司高管,为什么还同情那些底层的人呢?”
我往往说,我只是觉得他们很可怜。
但他们有所不知,我本是工人的儿子。没住过阴暗潮湿的巷子的人,从来都只能看到橱窗中美味的蛋糕。而我一低头就能看见漏水的管子边长出的青苔——现在也记得。于是乎,我渐渐地与她疏远,也许是因为她把我的邻居们当成了坏人而愤慨,也可能是害怕她戳穿我的伪装。无论如何都抵达了这样的结果。
“你以后还是不要坐在我旁边了。”
“为什么?”
“你想啊,”我扭过头看了看我的朋友,“你可是让我好久都没有和朋友们在一起写作业了。”
她突然埋着头哭了起来,有男生开始起哄,女生们则下位去问她怎么了,而我的语文作业还没有写完呢。
“你和她关系不是很好吗?”友人A问我。
“只是普通朋友罢了,说不上关系好。”
不过,我记着她送了我的东西价值快有两百元了。为了快点结束,我干了一件完全没必要的事。
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欠了她钱,但是一直忘记带了,明天一定带。”
鉴于我成绩好并且老实,老师只是让我自己解决,并没有过多追究。
当她放学回家,趁着祖父把纸箱子拿下去卖钱的机会,我垫着凳子从冰箱上的盒子里拿了两百块钱。我还确保一切看起来就和原来一样,之后才回到房间看书。
怎么可能不会被发现呢?祖父每天晚上都从盒子里拿出一个本子上涂涂写写,我还一直以为那些是智慧老人的故事集,后来才发现,那是写满了收入与支出的账本。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道德感,反而成为了一种罪过。
中午放学后,我把偷来的血汗钱给了她,她貌似把这当做了绝交的信号,哭着把钱换个我,我冷漠的回头看了她一眼,扬长而去。
后来,她确乎不在坐在我身边了,又重新吃上了甜点,不过也和我没有了关系。她也成为了我们之间的话柄。
“她当时一定很喜欢你吧?”
“谁知道呢?”
“明明长得很好看啊?你可真是……”
“……”
但愿时间会冲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