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使来报,郭嘉病急。
等到消息传到贾诩耳中,已是傍晚。
近来阴雨连绵,丝丝凉意浸透了纸糊的窗棂,贾诩的困意不光被雨声敲打得七零八落,当年断腿的痛根也因为潮湿的空气愈演愈烈。
他故意磨蹭许久,才缓缓踱到那人门前。帷帐虚掩,郭嘉身穿着最艳丽的绯色长袍,几近委地,头发垂落在腰间,面目苍白。屋内熏飘着亡郎香,浓烈得让人闻不到鲜血味。
察觉到有人前来,郭嘉缓缓睁开涣散的双眸,对着来人挤出一个笑容,“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文和啊…”
“果然文和还是念着我俩多年的情谊,让我好生感动…”
“你我之间,何尝有情?”贾诩冷冷哼了一声,别过头,“我来只是看你还有几日活头,见到奉孝居然还如此有精神,可真是让我失望至极。”
他转身欲走,忽听榻上一阵耳饰相互碰撞的声响,一双苍白、冰冷至极的手握住了贾诩的手臂。
“别那么冷漠嘛…咳咳咳…”话音未落,郭嘉忍不住咳起血来。
想像平常一样冷嘲热讽他几句,可向来牙尖嘴利的毒蛇也鲜少有了呆愣的时刻,止住了将要向外吐露的毒汁。
贾诩只是定定地看着手帕上露出的斑斑点点的血迹,讥讽的话在唇中被舌搅了一圈也难出口,腿脚也仿佛被钉在原地,难以抬起。
良久,他才从唇齿间溢出一句模糊的字眼:“这次居然病的这么重吗…”
动作一僵,郭嘉抬眸,止住咳嗽靠过身来,抬手弯起五指。
冰冷的指背抚过贾诩的下颌骨,极为珍视和怜爱地,勾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眼里弥漫起水色,放轻声音问道:“文和,这难道是在担心我吗……咝!”
放在脸侧的手被一把抓住,指甲掐进皮肤里留下几道紫痕。“郭奉孝!”贾诩狠厉地盯着他,没好气地骂道:“你再装病?”
“好文和,我错了,我错了…”汇聚在腹部的灼热感一路烧到咽喉,视线野逐渐模糊,他只感到阵阵血糊糊的黏腻,慢慢渗透到肌肤纹理。
郭嘉忽略着从身体深处传来的蚁噬般的疼痛,依旧是笑吟吟地去搂贾诩的腰,被嫌弃地避开。
此刻两人相距极近,呼吸相互纠缠,恍然间郭嘉仿佛从贾诩身上闻到了一股亡郎香淡淡的气味。
心底深处也仿佛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烧过残阳之下的尸横遍野,烧过乱世之下的破碎山河。
也一并将他吞没殆尽。
原本病恹恹的风流病鬼眼睛却亮得惊人,眸光缠绵在贾诩身上,就着本心想在多贴近贾诩一点。
倘若皮肉能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那两颗早已遍布伤痕的心是否也能紧密地融入进彼此的魂灵?倘若注定放不下、舍不弃,那为何不继续纠缠?
不死不休。
他几近是虔诚地搂住贾诩,刻意不去碰他的瘸腿,引颈受戮般献上脖颈,双唇相抵,让他短暂地感觉自己还活在纷扰尘世里,而不是像一个厌光的鬼一样躲藏在黑暗之中。
细密的吻接连落下,这甚至算不上吻。贾诩挣扎得太猛烈,连唇舌间也逐渐弥漫起了铁锈味,两个人互相啃咬着,像是要把多年以来都不曾说出口的心意一股脑宣泄而出。
郭嘉至今都说不清,
他和贾诩,
到底是谁欠了谁,
从他遇见他时,
他就是黑白水墨,
没有普通少年的鲜艳色彩,
唯一的颜色,
或许就是那日如血残阳般的眼泪,染尽万里波涛,与世间天地同色。
——可是他本应不是这样的。他的贾诩,他的文和,本应是要健健康康地活着,本应是要长命百岁…
不…是要长命无绝。
他无不自私地想,如若能替文和做决定,能决定他的生死,那他宁愿所有的刀剑都指向自己,让他自己来做执棋手。
这样才能保护想要护住的人。…阿和,不要怪我。
——算了,阿和,你还是怪我吧。
往事不可追忆,他妄图整日醉梦在烟酒莺燕所编织的欢乐世界里,妄图以此来逃避既定的命运。可一生一死早已成为不可扭转的定局,自己当初胡乱系上的结,随着时间的流逝,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手里。岁月不待人,如今的结早已和绳融为一体,成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结,解不开也剜不掉。
贾诩瘫软地将额头抵在郭嘉肩膀上,他太瘦,突起的骨头就那么直挺挺地硌着自己,像是要刺破那从不呐喊的哑灵魂一般。
但他靠着,似乎有一点温度从身体相触的那一小块地方注入进他的血肉里。
“怎能不恨…”贾诩没意识到自己在呢喃,“奉孝,怎能不恨呢…”
是啊,怎能不恨。
“郭嘉,我还是好恨你…”他失神地开口,犹如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样,呢喃着。
是平静的,也是笃定的。
“嗯。”然而那人只是静静地低应一声,疲惫地阖上眼眸。
恨也好,不恨也好,只要他的阿和能活下去,能替他去看这世间的一切猛兽、炼狱、战火、苦痛。
以及等到铸甲销戈,累累白骨之下隐匿的,他所未曾见证过的美好。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一个转瞬即逝的吻落在了他的残躯上。
“就像这样,最后与我再坐片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