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刚刚睡下,宇文玥的指腹未来及拭去那眼尾掩映的泪雾,门外便响起细细而小声的传话。
魏帝让他去一趟偏殿。
宇文玥答应下,收回手替伽蓝掖好了薄被,听见那名传话侍女退出寝殿的脚步,俯身吻了吻伽蓝额头,而后将她残留的泪擦去,这才起身往外去。
魏帝此时传召,也是猜出了一些内情,宇文玥入偏殿时,魏帝手里盘着的暖玉正是要等他与伽蓝成婚那天相送的喜礼。
魏帝“那孩子送去哪了?”
宇文玥心中一紧,沉稳叩见,然后答道:
宇文玥“臣不知皇上的意思。”
魏帝带着几分阴鸷撩起眼皮。
魏帝“朕不想问第二次。”
宇文玥“皇上,那孩子不足月出生,侥幸活下来也一辈子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请皇上看在伽蓝公主因为西北郡主心力憔悴,放过那个孩子。”
魏帝“这么说,你确实是欺君了?”
宇文玥“臣欺君之罪不可饶恕,恳请皇上能不追究那个孩子。”
魏帝眼睛微微眯起。
魏帝“杀了你也无所谓?”
宇文玥“是。”
魏帝“哦?贬为庶民逐至蛮荒之地也无谓?”
宇文玥“是。”
魏帝“这么说,解了你和伽蓝皇儿的婚约,也无谓咯?”
魏帝语气平静得让王太监不寒而栗。
宇文玥确实有了一丝变化,却不是因为魏帝的态度,他缓缓的清晰又坚定地抿出那个字。
宇文玥“是。”
魏帝哼笑一声。
魏帝“就为了个燕氏余孽的孩子?”
宇文玥“不,臣是为了公主。”
魏帝“你知不知道,你不说,朕也能查得出来?”
宇文玥“臣信,但臣更相信皇上哪怕杀了那个孩子,告诉臣,让臣夜不能寐,也不会让公主有半分担忧。”
宇文玥半点屈服的意思没有。
至于魏帝究竟能不能查出,宇文玥只要确保伽蓝不会受到伤害,剩下的,便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一旁的王太监大气不敢喘一个,没想到宇文玥居然敢对皇上态度这么强硬,心奇皇上应该会真的惩治一番,谁知咽口的功夫,殿中仿佛无事发生,窒息的氛围无影无踪,魏帝还挥挥手让他把圣旨呈上来。
王太监自我恍然,原来惩罚在这儿呢,双手端着旨意走到宇文玥面前,那圣旨上写得不是别的,正是关于燕家谋反一事。
平铺直叙的语调让宇文玥的心一次比一次沉,皇上要他做三日后的副监斩官,监斩燕北逆贼,不得有任何徇私枉法之迹。
魏帝走下皇位,来拍了拍宇文玥肩膀,其力度郑重。
魏帝“那个孩子朕可以不追究,你身为驸马能全心全意为皇儿着想,朕这个父皇很满意,所以监斩燕北逆贼那天,驸马的表现,应该也会让朕满意的吧?”
宇文玥“臣遵旨。”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宇文玥俯首告退。
·
三日后,天牢里燕洵算着日子,相信父亲的到来会将误会解开,然后堂堂正正再站在伽蓝面前,一墙之隔的楚乔被他描绘的燕北的未来打动,希望真的出去的那天,可以带上自己的姐姐和妹妹。
可此时燕洵挂念的母亲正一身素衣无妆无饰,脸色惨白但眼神坚定地跪在大殿外。
自从得知魏帝要对燕家动手的那天,元淳已经被锁在殿中整整四天,不肯吃喝的她瘦脱相了,铜镜中俏皮的元淳公主早已不复存在,只有面黄肌瘦,仿佛生在战火中奢望温饱的模样。
这三天的时间谁也不好受,亲手送走了燕红绡的伽蓝一样饱受折磨,每晚的梦境都在前世死去的长辈与长针入穴的画面交织,短短时间,眼下现出了一片青色。
宇文玥常站重华宫外,暮色很美,可他无心去赏,日升月落的三次转瞬,回神时他已经站在了九幽台前的监斩台上。
燕洵一步步走下天牢台阶。
鸣钟三十六响,是皇亲国戚去世时的礼节。
九幽台上已经准备妥当,各门阀当家人和受器重的子弟均已就位,宇文玥作为副监斩官,即使他不愿,还是要执行皇帝指令。
监斩官宇文怀站于高台宣读圣旨。
宇文怀“定北侯叛逆,念及燕洵从小长于京师,未涉其事,让他辨认人犯,从轻发落。”
高处房间里的元淳泪流满面转过头,手里还捧着一双白笙亲手一针一线缝制的小靴子,她原本没有机会到这儿来,更没有机会将这双精致的小靴子给魏帝看,是伽蓝在知道宇文玥成为副监斩官后,将她带出了魏淑仪的监管,然后有了面见魏帝的机会,可是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换来的是魏帝的沉默到底。
终于皇帝肯见白笙了,答应给燕洵一个机会,可这机会就是更为残忍地将自己无全尸的亲人亲口污蔑成人犯。
今日的九幽台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人缺席,连同魏家两兄弟也不知何目的地被邀坐在了列席上。
唯独一人,魏帝将其禁足在了宫中——大魏的天命与祥瑞:伽蓝公主。
士兵端着一个个盒子站在九幽台上,宇文怀得意地拍了拍其中一个盒子,手里是辨认人犯的圣旨,他笑着让燕洵打个招呼,告诉他除了他和他母亲,其余家人俱在盒中。
领旨才能活命,燕洵宁可不活,高台上曾恭维燕世子的门阀子弟个个静观不语,而魏舒烨则是早已没了话语权,仿佛邀他们而来的人是让他们看看别人家逆反的下场。
午时已到,宇文怀开始唱名,他提着燕世城的头颅,大笑着拿给燕洵看,燕洵的愤怒和仇恨此时达到了极限,他满眼都是仇恨,挣脱侍卫束缚,拼命突出重围,侍卫不断涌来,他赤手空拳只用蛮力去拼,一个人很快被打得浑身是伤,倒地不起。
辨认却不准靠近。
即使铁枪刺进胸胸膛,利剑划破手臂,只要还有一口气,燕洵就不断向装着父亲和兄弟姐妹头颅的盒子前进。眼看燕洵就要靠近那些盒子,大批战士从四面八方涌上去,宇文玥抬手示意他们止步,一旁的宇文怀毫无心软之意,一拳将燕洵打下高台,燕洵的身体像破败的浮萍一样摔向大鼎,楚乔奋力挣开士兵束缚,在最后一刻飞身撞向燕洵,避免他撞向坚硬的铜鼎。
燕洵不接旨不跪拜,早已应该按抗旨不遵来处置,可宇文怀好整以暇站在高台,就喜欢看他不服输却因为力薄一次次浑身染血的模样。
通往高台的路上,士兵的尸体与鲜血遍布,燕洵只有一个信念,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家人身旁。
宇文玥“够了,跳过认尸直接行刑。”
宇文怀立刻坐不住了。
宇文怀“不行,若不认尸跑了一个你我如何能交代,必须认!今日我为皇上任命的监斩官,希望忠远伯能认清此事,且圣旨在此,难道你也要和燕世子一样抗旨吗?”
宇文玥“头颅是一颗颗仔细辨认过的,难道今日燕洵不认,皇上和众将领就不识得了吗?”
宇文怀咬牙切齿,双方僵持不下,一个铿锵女声喊道:
白笙“我来认。”
白笙一身白衣,神情坚定出现在九幽台下,没人怀疑她是偷跑来的。
宇文怀瞪过去。
宇文怀“定北侯夫人这是何意啊,圣旨上写得清清楚楚要燕洵来认,你有什么资格取代他?”
白笙“这台上是我的丈夫和儿女,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验尸。”
宇文怀不死心,抬手预备四周的弓箭手,白笙紧忙抱住燕洵,决心用身躯为儿子挡箭。
白笙“皇上已经赦免我儿了,还望宇文大人高抬贵手!”
宇文怀气得一噎,白笙能出现在这里,自然是经皇上允许的,他再想将燕洵赶尽杀绝,此刻也不得不住手。
燕洵“母亲……”
燕洵一颗坚硬的心在看到母亲的瞬间土崩瓦解,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只是未到伤心处。
燕洵“为什么……”
白笙“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就像狼吃兔、兔吃草一样弱肉强食,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安抚了满身是伤的儿子,白笙转身走向那些盒子,她打开的第一个盒子,是她的丈夫,燕北定北侯燕世城,不知该痛皇帝“大魏与燕北共存亡”的誓言随风而去,还是丈夫一生功勋卓著,每一道保家卫国的伤疤印记最后变成宇文怀的利剑毫不留情地斩下的丈夫的头颅。
宫中的皇帝好像有感应般,站起的身躯微微有些摇晃,杀死燕世城他不是没有愧疚和悔恨,但是这些与巍巍皇权比起来,仿佛微不足道。
九幽台之上,白笙即使心中再痛,还是要继续验尸。她一个个打开盒子,确认身份,她的儿子们个个骁勇善战,上阵杀敌,从未退缩。这样的好男儿,年纪轻轻却无辜死在阴谋争斗之下。
而女儿燕红绡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勇救母亲,被赵西风一箭射死。白笙含泪眼验完尸,抬头环视四周,众将士低头不语,氏族门阀们稳坐高台之上,或有动容,或面露讥笑。
宇文怀仿佛终于听完了一段冗长且无聊至极的故事,掏了掏耳朵,冲白笙笑道:
宇文怀“既然定北侯夫人验完了,那就行刑!”
一声令下,装着燕北好儿女头颅的盒子被悉数扔进焚化的大鼎。
燕洵“不!”
燕洵眼中充满绝望,起身冲向焚化鼎,白笙一把拦住儿子。
燕洵“母亲……”
白笙“我儿,燕家的男人流血流汗不流泪。”
白笙“忠远伯,你能答应不伤害我儿吗?”
宇文玥“我会尽全力保护令郎。”
宇文玥应答道,看着白笙不舍地抚摸燕洵面庞,隐隐猜出白笙要做什么,不忍别过眼。
伴随燕洵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白笙撞鼎而亡,头破血流倒在了九幽台上。
轰隆——
瞬时间,九幽台上,风云变色,雷声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