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姜引苏昌离进院子,穿过回廊和一片绿意浅浅的小花园,小池塘里枯荷乱只,旁边杨柳徐徐摆动,只是叶子已经微微泛黄。
阿离恍惚间想起来,差不多半年之前来到这里的情形。
似乎是仲春时节,院子里花红柳绿,春意无边,一派生机盎然,如今临近秋日,柳叶微黄,荷叶枯萎,轻微的萧条之意就如阿离此刻的心境。
很快到了林浅的房间,珊瑚底座杜鹃花丛的折叠屏风华贵而张扬,艳丽的图案隔开了视线,含姜进去后扶起了林浅的手,没办法,她现在这幅样子不适合待客。
阿离坐在外面,听见屏风里面的人说,“胭脂淬的毒性不好解,你要是想离开还需要等一些日子。”
她的声音轻淡又没有波澜,因为受伤多了些虚弱。阿离抬头,通过颜色迤逦繁复的屏风,他只能看到一抹淡淡的剪影斜卧在榻,又连忙低下头。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
阿离犹豫了一会,开口时仿佛嗓子里含了一把粗粝的沙子。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林浅的语气很平淡,诚然她救苏昌离不是完全无私,之后也有利用,但她不觉得自己对不起苏昌离。
“我救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暗河的人,只是不知道你是暗河大家长的弟弟,我留你既因为我与暗河苏家苏暮雨有过龃龉,留你做筹码,再有就是当时我确实需要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卫。”
林浅忽然想到了什么,“上一个我遇到的暗河人也和你差不多,都不想做杀手,只不过他的理想更远大一些。”
这话里带着些不算十分友好的讽刺,阿离不知道林浅这种情绪是对他还是另一个差不多的人。
“你其实也不适合做杀手,你手里和心里有剑,本该是个剑客。”林浅淡淡道,“我想你不会想回暗河。”
苏昌离沉默了半晌,对过去记忆的一片空白让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去应对暗河,一方面那是他的过去,他的来处,可另一方面他没有感觉到过去时光的一点温情,连几次剧痛时闪过的为数不多的画面也充满了黑暗晦涩。
“可我无处可去。”
他已经杀了暗河的人,若回暗河既对不起林浅的恩情心里也无法接受,可他若留在这里,等下次暗河再袭,他冷眼旁观对不起恩人,挥剑杀人对不起亲友。
“天下之大,哪里你去不了?”林浅反问,“你已经为暗河付出了一次性命,也回报了我的恩情,既然暗河和我都不是你的容身之所,那就去看,去找,天下万般可爱,也万般不堪,你不想一人一剑,行侠仗义,走遍千山万水,看尽人间悲欢吗?”
行侠仗义……
这四个字从她口中轻飘飘地吐出来,落在苏昌离耳朵里却如万仞泰山一样沉重,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瞬间,猛然抬首只能看见火红色的屏风里虚虚实实的人影,阿离甚至怀疑方才只是他的幻听。
一个曾经的杀手,行侠仗义?
说出去令人发笑。
“你不适合待在暗河,也不适合待在我这里。世间侠以武犯禁,但天下又有诸多不平之事,你既然有超越大多数人的力量,那为什么不为世间被不平事折磨的人讨回公平,做一个义薄云天的大侠呢?”
这不是一个完全井然有序的世界,官家的势力时强时弱,江湖人才辈出,精彩纷呈,对应的是暴力多有滥用,江湖人以武犯禁时常存在,大家都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真正能一人一剑荡平不平事的江湖人已经凤毛麟角,这种人才是林浅心里认为的江湖侠客。
“小姐认为阿离可以如此吗?”
阿离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更加靠近了那座屏风,他心头激荡着一股陌生的火热,甚至于这种火热从心脏顺着血液传遍全身,叫他生出一点不该有的勇气和信心。
“重要的不是我认为你可不可以,是你自己认为自己可不可以。暗河不是你的归处,我这里也不是。等过段时间你就该离开这里,去找你自己的江湖了。”
屏风里的林浅依然是那样波澜不惊的语气,阿离恭恭敬敬地对屏风深深拜了一下才退出去。
等人走后,含姜才问林浅:“小姐,留着他,不是生怕那暗河不来找我们吗?要我说直接让他跟暗河回去,省得连累我们不好吗?”
林浅摇头,“暗河要是只为了苏昌离大可以直接抢人回去,何必管我怎样,可苏暮雨却口口声声说要把我也带回暗河,估计是他们的主子又给他们派了任务,”她冷笑一声,
“青州沐家那样富贵怎么不见他们有胆子谋算,我不过有了点傍身钱就被各路牛鬼神蛇觊觎,白王,真是越来越小家子气了。”
林浅咳嗽几声,面色苍白,对含姜坦白道:“我可以很快解开胭脂淬的毒,留着苏昌离让暗河投鼠忌器罢了。从此之后他要是还活着,去哪是他的自由,我救他一场,让他看了那么多正常人的日子,倒是不怎么希望他再回到暗河那个地方。”
“要是他真能做出一番成就,那就是活生生一巴掌打在暗河脸上,时机合适的话未必不能成为推倒暗河的最后一只手,年轻人嘛,总是有无限可能的。”
林浅老气横秋地将手覆在含姜的手背,慢慢躺回被子里,“我看过他脑袋上的伤,这一辈子估计是没机会恢复记忆了。一个这样的人,能指望他对暗河有多少归属感?”
含姜明白了,心惊于林浅的谋划,细想来觉得细致入微,便没有再劝,只是方才提到白王,她忍不住皱了眉,“白王一个皇子联络了暗河不想着怎么暗杀政敌,一门心思来搞我们一个商人,眼皮子忒浅了,他要真有心大位怎么不直接把其他兄弟都杀了,让皇帝只能选他一个继承人,跟我们过不去算什么。”
含姜不满地嘟囔着,掖好林浅的被角,转过去看了看炉子里的熏香,说话者本无心,可林浅却听进去了,如果暗河这些动作都是白王授意,那确实……目光太短了些。
林浅除了是雪月城的人,身上有盐场有钱之外,生死又左右不了白王的夺嫡,他既然联合了暗河,把那么多心力放她身上干嘛?
她又不是雪月城的城主,天下也不是只有她有钱。
林浅心里存了个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