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和我的朋友在大学实习后选择了考研，而杨鹤一选择了和他的朋友们创业，我们至此便分道扬镳很少联系。

考研期间我常常熬夜到凌晨一两点，而在清晨五六点忽然清醒，我泡在图书馆，好像要就此将生命耗尽。

父母时常会给我打电话，他们让我不要这么疲惫，让我感到累了就回家休息，至少家中的经济也足以让我后半生不愁，我知道他们察觉到了我精神的紧绷，但他们也未曾干预过我，就像我的朋友，只是安静的陪在我身边，在适当的时间拉着我到处走走。

我很感谢他们，在此期间，我甚至从未想起过杨鹤一。除了过年回家的走访，这些年我很少和杨鹤一有联系，直到28岁的时候收到了他的喜帖，他希望我去做伴郎，他说我是他不可或缺的朋友，我想了想，同意了。

婚礼当天，叶姝招呼着客人，她此刻看着真的很漂亮，这几年工作上的历练让她越发成熟，白色的婚纱在阳光下泛着流光，她和高中的同学寒暄着，脸上的笑容真情实意，在朋友们的谈论中红了脸，还像高中那会一打趣就害羞。

杨阿姨也笑着，她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因为她的孩子在今天得到了幸福，我看见杨阿姨走向叶姝的身边，她们一起招待着客人，我此刻真的由衷的觉得我没有向杨鹤一告白是一件非常正确的事了。

在伴郎送上祝福时，我想着提前练习好的台词，但我实际上还是将省那一长串在网上看来的话省略了：“鹤一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时间过得真是很快，当初他看起来特别瘦小，现在比我还高一大截，这也多亏了阿姨的养育，叶姝呢，是一个好女孩，要好好珍惜啊，我呢，也说不出来什么俏皮话，就在这里真挚的祝你们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在祝福结束后，我顺着给了杨鹤一一个拥抱，在我还没来得及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时，我们又快速的分开了。

然后我在人群熙攘中坐回了父母的身边，我看着阳光下的新婚夫妻，突然觉得成熟的叶姝没有杨鹤一一半的迷人。

他今天穿着黑礼服，他看上去还是那么白净，还像高中那会儿，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中倒映出新娘的脸庞，相互触碰在一起的嘴唇亲柔的贴着，左边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杨鹤一紧紧的拥抱着叶姝，就像我梦中的场景，只不过我不是主角而已。

婚礼结束一年左右后杨鹤一和叶姝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叫做杨惜悦，我参加了这个孩子的一周岁生日，她的眼睛很像杨鹤一，嘴巴很像叶姝，长大后一定是个漂亮的孩子。

我在不久前拿到了研究生的学位后就和我的朋友进入了同一家公司，我还是玩命般的工作和应酬，多亏了我朋友的照顾没有把肝脏伤的太深。

后来我的短期改变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叫杨乐璇的女孩，她很温柔，那白净的眉目又太像少年时候的杨鹤一，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满足又愧疚着。

我们以“恋人”的身份在一起着，最亲密的时候却只是互吻额头，我心中暗暗的知道自己是在耽误着她，所以不敢再深入的触碰但又总是留恋在那张秀气的脸颊中。

下班回家的时候，她总是静静的坐在我身边看书，我在大学读书时养成了一个习惯，没有事情做的时候便会画侧脸，我其实不太喜欢画画，可是笔尖一触碰到纸面，一钩一弯，就勾画出一个模糊的侧脸，像谁呢？我也说不上，看上去就是一张白净的脸，杨乐璇总笑着说我偷画她，这确实有她的神态，但更像那截火车车厢中的人，不过我总是顺着她来，可能是为了弥补心中那一份愧疚罢了。

就像高中的时候，我以为日子这么慢慢的过去，我就会对杨乐璇产生真正的感情，不过在过后两年里，我们还是平分手了，至于分手的原因，有很多，不过最大的可能就是她看出来我的心思并没有放在她的身上。

她安静的陪了我很久，在这段时间里她应该看出了我心之所属，但她并没有揭穿，就像当初麻利的收拾行李布置好我们的房间，最后她也干脆的就走了，给我留足了体面，并且留下了单人份的家具在我的偌大房间。

父母知道我和杨乐璇分手后便经常打电话来关心我。

“可能是没有遇到真正合适的人而已，遇不到的话不是还有你们嘛，所以不用担心我，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

不知道这句话说了多少遍，我也感觉缠绕在这些话语中了。朋友又成了光顾我家的常客，看着他的脸，我突然又想到了杨鹤一。

杨鹤一啊，已经很久没见了，他的模样也有些记不太清了。

其实总觉得生命很短暂，特别是将三十多年的时间倾注在一个人的身上后，到了快要临近生命尽头的时候往前一看，发现原来少年时的幻想一个都没有实现。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起初左边的眼睛歪斜时并没有太在意，而后慢慢的严重，在一次身体麻痹从楼梯摔倒后，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是眼睛哭肿了的母亲和站在一侧面色沉重的父亲。

医生拿着病检结果进来时，我并没有感到绝望，当这些症状开始后，其实我去医院检查过的，当时便知道这个结果，可是为什么不说也不去治疗……

今年我已经36岁了，人们都觉得我已经事业有成，什么都不缺，可是近几年公司繁琐的事务，以及压抑的心理已经让我越来越抗拒活着。

很多时候我都会梦见小时候的杨鹤一，他小小的，很腼腆，他跟在我的身后，拉着我的衣角，看起来很可爱。而梦一醒来，便又开始重复的每一天，我过着每一个节日，重复着一个人的生活。

或许这个结果会让父母很难过，可是如今再重来一次又会有什么不一样呢？人们说在临死前会出现人生的走马灯，我看见了我的朋友，我年轻时的父母，被代替的恋人，那个叫做杨惜悦的可爱的孩子，最终都汇聚成了杨鹤一的模样。

厕所镜子中我的头发在化疗的过程中慢慢的掉光，神色也变得越发憔悴，我的身旁是悲伤的父母，是多年的朋友，是短暂相遇又分别的恋人（杨乐璇）。

她总是用温柔的目光面对着我。

“有治疗的可能吗？”

“脑癌晚期，不知道能活几天了。”

我确实不知道，我常常昏睡，一睡就是一天，醒来的时候意识也总是模糊着，身体也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并发症，我感到很痛，但我还是喜欢看着窗外，日升日落，那阳光落在身上的感觉就像是少年时候打完篮球后坐在长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的感觉。

我好像就要死了，然后感觉一切都释然了，最后的日子里我睡醒后没有食欲，却常常呕吐。在有一天午后，我的心突然变得很平静了，唯一让我难过的就是没能给父母养老，没有看到他们牙齿掉光，没有让他们儿孙满堂颐养千年。

如果说人生要总结后悔的事情，我后悔晚太久遇到杨乐璇，又在一段感情中欺骗着她，浪费着她的时间，我后悔没有多看看父母的身影，让他们少为我操点心，还有我的朋友，我从来不敢直视你的感情，但又渴望着你的陪伴，抱歉。

我后悔……

杨鹤一，我到死也没有见你最后一面。 ————————————

杨鹤一回国前接到了来自黄越父母的一通电话。当他来到葬礼地点时，只有寥寥几人，黄越的父母，朋友还有他的前女友。

杨鹤一看见了杨乐璇，比起以前，现在她的脸庞好像很瘦削了，她以一种很温柔的目光注视着黄越的遗照，在看到杨鹤一时，脸色让人有些难以理解。

杨鹤一没有在意，其实他在接到电话时，内心非常的平静，但在到故乡的途中，那些熟悉但渐渐陌生的景色勾起了他的回忆，一幕幕宛如旧相片的场景冲击着他的内心，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他有什么东西你永远失去了。

杨鹤一突然意识到他的计划因为黄越的死被打乱。

这些年他一直关注着黄越，但他们很少联系，很少见面，他觉得这样就很好，因为“朋友”才是永远能够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

对于黄越的感情，杨鹤一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但他一直以“朋友”的身份待在黄越身边，因为他的母亲希望自己在未来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娶一个心爱的妻子，有一个孩子，能够幸福的生活下去。

“同性恋”这种关系，杨鹤一在初中的时候就了解到了，他明白自己对黄越的感情，但在那个传统的年代里，他害怕着，他怕众人的奚落，怕母亲的失望，怕分开过后的永不相见。

他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他知道黄越偷偷看着自己，他想一直以“朋友”的身份陪伴着黄越。可惜感觉现在一切都乱盘了，在黄越死后，他能把这份感情寄托在谁身上？

杨乐璇在要离开的时候将黄越的一些遗物交给了杨鹤一，那是一些画，其实就是一些简单的画和几张照片而已，但杨鹤一看着这些画，他产生了一种被无法打破的绝望感给击败的悲痛。

杨鹤一从不承认他的感情，或许是在一次次的疏离中，或许是在高中聚会的月光下，或许是在婚宴时忽略掉黄越的眼泪后，或许时自以为是的安排里，杨鹤一永远失去了人生中的一部分。

这部分青涩的少年和青年时代也许还没有用一个偷偷的吻结束，还没有被一场害羞的梦境收场，就当杨鹤一以为天衣无缝时，却正中现实一棒，这些让他付出一腔热血的幻想，终将为南柯一梦，化为生命里的一场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