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同意我在博物馆修复文物，是养父母做出的最大妥协。

比起画画，我对修复文物感兴趣的多，我专心研究，在行业内小有所成，时不时有学校请我去开讲座，还有各地的相关组织请我去传授经验。

只是与顾之煦的成就相比，这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在华尔街的量化投资巨头公司工作一年后，他与前同事在中国香港成立了自己的交易团队。模型中的一个参数的改进，就能带来上千万美元的收益。钱到了，这个数量已无实际意义，不如说是游戏中的筹码，而他是运筹帷幄的玩家。

养父去世后，给我留下了价值不菲的延托基金。不出意外的话，那是我一辈子也用不完的钱。

不管从哪个现实方面考虑，我的这份工作都可做可不做。

我和顾之煦聚少离多，他一直期盼我能去中国香港，我是知道的。

但我难得强硬了一回，并未立即做出妥协，而是拖到了今日。

我们终于走到了山脚下。

杨木身体不大好，居住的疗养院离墓园不远，是我们的下一站。

我的本意是想跟养母说一声，我们按时去看过林夏月了，他那里的花草长得茂盛。不等我开口养母，却先一步叫我“夏月”，问我办画展怎么不请他去看。

“等您身体好些，我一定早早通知您。”我俯身抱了抱他，感觉他瘦了好多。

我有苦难言，他又何尝不是，若是有幸，我倒是心甘情愿做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出了病房，护工轻声对我说：“他白天精神还不错的，怎么到了晚上一下子就糊涂了？林小姐，您明明不叫‘夏月’，也不画画呀。”

“他高兴就好，别去纠正了。”

护工一如既往的用心，我谢过她，又去缴了超额的预付款。

信托基金的钱，优先供养母治病，确保她能得到最好的照料，工资足够我养活自己，其余的钱我一分没动计划，用以帮助无家可归的孩子。

事情一件件办妥，关于顾之煦，最终我也做出了一个不易的决定。

“我最近在想，要是我没有被林家领养，如今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你也会很好的。”顾之煦顿了顿，嗓音带着几不可闻的沙哑，“可是我就不能遇见你了。”

“你会遇到更好的人。”

“我不会。”他固执地反驳，神情中浮现出孩子般的委屈。

在真正说出“分手”二字前，他不愿放弃努力，但我们走到了路的尽头，我停下脚步，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相信他会的。

他的人生多一帆风顺啊，不为金钱所困，父母为他规划的道路，恰恰是他感兴趣的，他也都有能力去实现所有目标。

尽管他失去了青梅竹马，但是又有我这个替代品出现。

他不理解我，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不懂为何有人需要不断的修补自己。

我并非试图歌颂苦难，更不想让他经历苦难，本身一文不值，受到上天眷顾的小孩要一直幸运下去。

但我们没有一个好的开始，彼此之间隔着太多无从说起、无法跨越的阻碍。

我们并不相配。

有两个秘密，我始终没找到恰当的时机说出口。

我喜欢吃辣，讨厌香菜的也不是我。

大二时的一次聚餐，我们去了中国餐馆，他拿起筷子，娴熟地挑走我米线里的辣椒和香菜。朋友们纷纷起哄。提醒他“我不是林夏月”唯面不合时宜，我便什么也没有说。

我身上总有着另一个人的影子，或者我本身就是他的影子，我忘不掉顾之煦无意间的残忍，这些是爱也不能驱散的阴影。

就算他爱的是我，他也只爱“我”而已。

如同《生死遗言》中所说的那样——“你不读我的字，不看我的表演，不在乎我的荣誉，你只是爱我，不理会我灵魂的出口。”

这一路上向我施以援手的人，他们只想困我做笼中鸟。不关心我是否有鸿鹄志。

可我本是四海为家的山雀，却被困住太久，也想任性一回，飞出去看看广阔的天地，哪怕会经历艰险，摔得遍体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