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开放式文物修复馆建设完毕，我的工作就从幕后到了台前。博物馆里来来往往的有可能够透过落地玻璃观察我的一举一动。

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同为修复师的小陈总结道:“不仅没法偷懒，而且成了博物馆里最年轻的一批文物。”

不能买，不能触碰，却时时刻刻处于注视之下。

我用了近半年时间，才习惯游客好奇打量的目光，能讲注意力百分百地集中在手头的任务上。

但当巧，玻璃另一面站着的人是顾之煦时，我还是做不到从容不迫。

我们有段时间没见面了，他从中国香港过来，刚下飞机便赶到这里。西装外套上有几道褶皱，神色也疲惫，不过我能想象出他生上的香水味，是清淡的柠檬香气，干净的味道。

他静静地看着我，偶尔抬手看一眼腕表。

不到下午5点人事工作时间，他即便着急也不会不耐烦的催我，这是他的良好教养。

可他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给我压力。

前不久，博物馆收到了几件元青花海捞瓷。青花的复原是陶器修复工作中的难题之一，因为烧制后的花色会晕染开来，修复时要依靠细致的叠加描画，方能模仿出类似的晕散效果。

我面对还剩最后几笔的陶器，生出一种距离数学考试结束只剩十分钟，却有两道大题没做的惊慌失措，下笔出了差错。

为补救这一笔的错误，我忙到了五点半。

当我换下工作服走出博物馆时，顾之煦已经从停车场里开出车，停在附近的路旁。

我小跑几步，坐入副驾驶座，高级轿车并入晚高峰的车流中，我们一路无话。

驶过市区中心地段，车辆便畅行无阻。墓园偏僻，我们赶在天黑前到达，在林夏月的墓碑前放下了花束。

相片定格女孩灿烂的笑容，时光匆匆流逝，他的传真和自信却永恒不变。

我忽然问顾之煦:“我还和他长得像吗？”

顾之煦愣了愣，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温声反问我:“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还介意这件事。

可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有些话不必说的太直接了当。我读懂了他委婉的表达，不再追问。

往事是把利刃，只会让我们遍体鳞伤。

墓地建在山上，下山的道路狭窄而崎岖。完成了重要的事，我们放下心中的大石头，走得不紧不慢。

顾之煦没话找话，询问我的近况:“博物馆的工作体验怎么样？”

“挺好的。”在他眼中，文物无非是破瓶子、破罐子和破碟子。我思来想去，用三个字概括即可。

“听说，陈教授下个月又要带学生进行田野考古，邀请你去当助手？”

“是的，我已经跟博物馆的领导请好假了。”

“还是会像上次一样危险吗？”

他所说的那次，土方垮塌，考古队伍在氧气稀薄的地下困了大半天。要不是村民们合力挖开了一个能使空气流通的洞口，后果不堪设想。

下个月，陈教授要考察的是淹没于江河下的古代遗迹，比起陆地考古，包含更大的不确定性。

“说不准，可能更危险。”

顾之煦沉默几秒，说道:“你没必要冒如此大的风险。”

也就是——不希望我去。

夏季漫长的白昼接近尾声，我的心随着天光，渐渐的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