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元榕。
是慈幼堂里的第一个孩子,却不是最后一个,我是长姐、是陪着我们父母最久的那个孩子。
我于额娘最初的记忆,就是她垂在胸前那黑油油的辫子,和额娘轻声哼唱的歌谣。
她是很温柔的额娘。
阿玛没有姓氏,但额娘有,我们这些孩子就都随了额娘的姓氏,姓卫。
阿玛说,这是守卫的卫,我们都将誓死守卫心中的圣地。
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的圣地,应当是指额娘的。
额娘似乎有永远用不尽的银子,虽然我们的生活并不富贵,但额娘十分热衷于从外捡一些孩子回来,有逃难过来的乞儿、有和我一样一出生就被生身父母遗弃了的婴孩……
我们的院子越扩越大,她最后是买下了这整条巷子。
我是长姐,我学着隔壁巷子里的小花,自觉地帮着额娘和阿玛照顾着这些和我同样命苦又幸运的孩子们。
额娘从不肯多用我,她总是温柔地把我抱走,后来便牵着我坐到书桌前,要求我好好读书。
她总说,我是个小孩子,不需要承担这些不属于我的事情。
属于我的事情,就是好好读书、认字识礼。
额娘的名字不大好写。
她说,嬿婉,就是美好而和乐的样子。
慈幼堂办了许多年,我的弟弟们读书、做生意、考功名、参军……我的妹妹们读书、纺织、刺绣……
只有我一直陪在额娘和阿玛的身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家人,关上房门,我依旧认为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小天地。
阿玛一直很黏着额娘,偶尔会有姑母或是姨母从外地过来看望我们一家,我一直觉得阿玛与这些姑父姨夫有哪里不大相同。
是他去世时我才知道,阿玛从前是宫里的大太监。
太监不是完人,往往心里也不大痛快,十个里有九个半都以折磨姑娘为乐。
可我知道,虽然他们一直分房别住,但额娘其实也很喜欢和阿玛相伴的日子。
阿玛走的时候不算老,额娘离了他,还是好好地过日子,只是她面上忧郁的神色像是冬日里绵绵不绝的细雪,明亮,但很忧伤。
额娘一直拿我当小孩子看,哪怕到了我也已经做了姑母,哪怕……到了额娘的弥留之际。
额娘迷迷糊糊着,一会儿惦念着一屉豆皮包子、一会儿念叨着什么四执库……
她的人生似乎很丰富,到了后来,她还记得我最爱她用香油煎给我的一勺儿鸡蛋。
她回光返照时,我们已经挤满了一屋子的人,额娘一辈子没有嫁人、没有经人事,她只有一个相互陪伴的太监……
还有儿孙满堂。
她絮絮说了很多,最终握住了我的手,有些艰难道:“榕儿……你把我,和你阿玛葬在一处、就、就在——”
我握紧了她的手,流着泪道:“额娘,我知道的,院后有两个树坑,女儿会种下两颗花树。”
他们的骨灰就埋在那里。
七八年的光景,那两棵彼此独立的丁香长做了一株馨香的连理。
我学着额娘,乐此不疲地捡孩子回家,慢慢抚养他们长大。
我一直没有成婚,我也梳好辫子哄着孩子们入眠。
——我握着我的儿女、我的姊妹们的手,缓缓落笔。
告诉他们,我们永远捍卫自己心里的圣地——那个美好而和乐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