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却更冷,冻死不少未来得及飞往南方的候鸟。
一早,老刘头佝偻着腰,拿着一根麻绳,蹒跚着从胡同里走出。
这儿的巷子里破旧,没有几户人家,多的是老刘头这样孤苦伶仃的老人,他一个人生活惯了,没有妻儿老小,也没有熟悉的朋友,时间久了邻里也忘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姓刘,就叫他老刘头。
下了雪,树林子里就会打下不少枝叶,老刘头捡回去烧起来,可以度过一个温暖的夜晚。
林子不远,走上半个小时也就到了,进了林子不能乱走,沿着树根踩出脚印,边走边捡,捡够数再沿着脚印走出来。
他一次带不回去太多,要来来回回折腾上几次,老刘头弯下腰用麻绳把树枝捆成一卷,用肩膀顶住背在身后。
他正要往回走,余光瞧见树根后露出一角布料,老刘头眯着眼睛,慌忙把木柴丢下,踉跄着奔向树后。
雪地上躺着五六岁的小孩,身上洗得发灰的单层衣服,裸露出的皮肤已经冻得发紫。
老刘头扯开絮了几层破旧棉花的外套,把孩子抱起来用衣服包住,顾不上干柴,踩着雪吱呀吱呀回到胡同里的家。
他把孩子放在床上,盖上一层薄被,又用衣服拼接起来的被子盖上,抽出床底的铁盆,拣了一些碎碳和干柴点燃,用掏个口的铁皮桶盖上,从墙角扯来铁皮管子插进口里。
老刘头在柜子里翻出水壶接上水,放在铁皮桶上。
他用粗糙的大手摩擦孩子的皮肤,始终不见回温,他急得不行,用被子裹住孩子搂在怀里。
“娃?娃?”
边搓边唤着,时间久了,冰凉的皮肤开始回温,老刘头松了口气,喜得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
他下地拿出掉漆的杯子,小心接上一杯热水吹凉,又唤着小孩,想让她喝上一杯热乎水暖暖胃。
孩子身体哆嗦着,睁开眼茫然地绕了一圈,又看向老刘头。
“娃,你咋在那林子里?”老刘头吹了几下热水,喂给孩子喝下去半杯。
热水进了肚,身上的凉气仿佛散去不少,她有了力气,“妈妈带着弟弟和我去买东西,妈说去给我买糖葫芦,叫我在那等她。”
冻得开裂的小手拽着老刘头的衣服,问道,“爷爷,你看见我妈妈和弟弟了吗?”
老刘头瑟缩着敛了下衣服,轻轻摇着女孩,“娃还冷吗?一会爷爷带你去找妈妈,饿不饿?”
揪紧衣角,手裂开的地方刺痛,又涨又麻,她瘪瘪嘴没有哭,只是一个劲摇头。
老刘头知道她心里难受,便问道,“娃,你叫啥名?爷爷带你去找人帮忙。”
“盼娣,我叫盼娣。”
“盼娣。”老刘头扭过头,浑浊的眼睛望向屋外雪地,那冷气出来,似乎伤了他的眼,被迫眯起润湿眼睛,叹了一声。
“娃饿了吧,爷爷带你出去找邻居奶奶要碗热汤。”
把盼睇裹在被子里,老刘头抱起她,踩着雪敲响对门李老太的门。
她老伴走得早,儿子也不见回来过,好在她以前是当老师的,有一些退休金,够她活得体面些。
李老太裹紧棉衣,拉开门看见是老刘头,哈口气搓手问道,“是不是没碳了,我这还有些剩下的碎碳。”
老刘头急忙摆手,弓着腰,耷拉眉,挤出一个笑容,“我来请您个好,讨碗热汤给娃喝。”说着鞠了三躬,把外套打开露出盼睇的脸。
李老太惊讶的几步走上前,摸着盼睇冻红的小脸,“这是哪家的娃?”
“在林子里碰到的,冻坏了,我把她带回家暖和暖和。”老刘头托着盼娣,又把她的脸挡上,小声说了句,“娃叫盼娣,等暖和了身子,我就把她送到局子,看能不能找到娃的父母。”
李老太合手吹了一口热气,垂下眉,眼皮上的褶皱堆在一起,“苦命的娃啊,送过去就能找到吗?”
她看着老刘头怀里鼓起的被子,“要不留下吧,也能做个伴。”
老刘头摇头,摸着盼睇的头,“不行,我这么个老头子能照顾娃多久,得送走,得送走。”他重复两遍,又看看李老太,浑浊的老眼暮气更重。
“唉,你等着我去给娃盛汤。”李老太转身回屋,拿起盛饭的碗,看了看,又放下,拿起盛汤缺角的旧砂锅,舀了满满一锅浓稠的菜汤,用布围着小心送到老刘头手里。
她嘱咐着,“娃还小,要是有需要你来找我,我这还有些旧袄子,改一改能给娃穿。”
老刘头点点头,他知道李老太的意思,这是希望他把盼娣留下。
回到屋,把汤放在桌面,盼娣放回床上,老刘头舀了一碗热汤递给盼娣。
盼娣不接,“爷爷喝。”
老刘头笑起来,眉眼都是喜色,连声音都带上几分活气,“爷爷不饿,娃先喝,乖啊,娃听话。”
盼娣低下头,就是不接,老刘头把她的倔强看在眼里,老眼滚烫,直烫到心底。
他把碗放回桌上,颤抖着手给自己盛了一碗,盼娣这才肯接过菜汤,和老刘头依偎在床边喝着。
她冻得太久,身体又痛又饿,那碗热汤没几口就让她喝干净,老刘头还要给她盛,盼娣却不肯再喝。
老刘头喝完汤也不再盛,看着盼娣头顶的发旋,又看向墙边昏黄的灯,扫过屋内他捡来一件件凑成的家具。
老刘头腰慢慢塌下去,“娃,我带你去局子,找你的家人好吗?”
盼娣看着伸过来的苍老的手掌,她把手放上去,手掌粗糙却很温暖,她摇头,哽咽着说,“爷爷…”
那双眼睛不谙世事,蹚过人世间的悲苦,出现在他眼前,老刘头胆怯了,那双手却怎么也收不回来,他沉默良久,脊背又一点点挺直。
再敲开李老太的大门,她看见是刘老头和盼娣,一脸喜色,“来了,等我去给你取。”
她快步回到屋内,把提前改好的衣服拿出来,交给老刘头,又捏着盼娣的脚,慈祥地抚摸她的头发,“我给娃做双保暖的鞋,你明天来取吧。”
“谢您的好。”老刘头连忙作揖,盼娣仰起脸甜甜地叫了声,“谢谢奶奶。”
“好,好。”李老太开心的皱纹都松散了许多。
到了晚上,燃着碎碳和干柴,床周边暖洋洋的散发热气,窗户,门上都糊上严实的报纸,虽然昏暗却防风。
盼娣被放在床里面,盖着被子已经睡着了,手上裂开的口子,老刘头找到剩下的雪花膏抹上,已经不再肿胀。
老刘头坐在床边,曾经空旷的屋内,现在看来依旧空旷,垫脚的桌子,缺了柜门的柜子,还有这用砖块砌成的床。
铁皮桶内露出的火光照亮一小片地方,那热气却充斥在屋内,也许是这份温暖,便让老刘头觉得这间屋子充实起来,有了家的样子。
一早老刘头披上衣服,昨天没捡回来干柴,今天就得多捡上几次,他打开凳子腿那么高的米缸,舀了小半碗米,煮成米粥盛给盼娣。
盼娣看着满满的米粒,拿过老刘头的碗,给他倒了半碗米粥,“爷爷喝。”
老刘头嗯了声,捧着碗小口抿着,抿一口就要眯上眼睛回味半天,喝完粥他起身要出门,盼娣下地拉住他的衣服。
老刘头愣了下,低头笑着说,“爷爷要去捡干柴,你在家等爷爷回来。”
“我跟爷爷一起去。”盼娣一直低着头,脚尖摩擦地板。
老刘头半蹲下身体,犹豫一会儿,拉起盼娣的手,“行,那爷爷带你一起去。”
他领着盼娣去李老太家取了棉鞋,给盼娣换上,一老一小手拉着手,身影在雪地里逐渐模糊。
老刘头找到昨天丢下的柴,背在身后,盼娣也有模有样捡了一小捆干柴,抱在怀里。
以往这条路很长,走上半个小时,来回便让老刘头气喘吁吁,锤着腰关节都泛着酸疼。
这次他们两人,走了几个来回,他却还觉得身上有几把子力气,还能走上几趟。
盼娣抱着干柴,乖巧地走在他身后,学着老刘头每步都踩在脚印上,蹦蹦跳跳的很开心。
日子平淡清苦,冬天大雪又冷,除了每天早早起来去拾柴,老刘头都不会带盼娣出门,唯有雪停出太阳时,老刘头会出去捡些有用的东西回来。
过了冬至,连下了几天大雪,干柴不能再去捡,只能每天燃着碎碳干柴,一些碎砖聚在一起取暖。
到了腊八,李老太敲响老刘头的门,端着一大碗热粥。
“您这是…”倚着门,老刘头双颊发红,一直弓着腰。
“过节了,给娃喝了讨个喜庆,也暖暖身体。”把碗塞进老刘头手里,李老太拍拍他的手臂,“您啊也要照顾好自己,快过年了,明年春天定是个好时节,你和盼娣好好的,好好的。”
“哎,您也要好好的。”老刘头连连点头,把碗护在怀里向李老太拱手。
回到屋,他喜气洋洋地唤来盼娣,“娃,李奶奶给你送了粥来,快过来喝。”
盼娣跳下床,扶着老刘头坐在床边,去柜子里取来碗,给老刘头盛上递给他,等他接过去,才给自己盛了一碗。
粥很稠,一口咽下去,胃里一暖,四肢就都暖起来。
盼娣喝着粥,眼睛都眯成缝,老刘头手指摩擦碗沿,咳嗽一声问道,“娃,李奶奶的粥好喝吗?”
盼娣仰着小脸,眼珠转动,“爷爷的粥也好喝。”
老刘头嘴角下撇,又上扬,刻满岁月痕迹的脸庞,舒展开年轻了几分,“娃觉得爷爷的粥好喝,爷爷就一定要努力让娃天天都能喝上粥。”
“娃想吃鱼不?娃爱吃吗?”
盼娣抿嘴,咽下口水,把小辫摇得直晃动,“盼娣不爱吃。”
老刘头放下碗,揉着盼娣的头,掀开被褥从褥子下面掏出一小沓钱,最大面额不过才一元,这是老刘头靠捡垃圾去卖,一点点存起来的。
他握着这一把纸钱,摇了摇,满脸慈祥笑意,“快过年了,等到了春节,爷爷就去买上半条鱼,和娃一起吃,咱也过上个好年。”
“等到了春,爷爷就比往常更勤快些,存下更多的钱给娃买好吃的。”
盼娣低下头,又喝了口粥,不知怎的那粥就咸了,“盼娣不要好吃的,盼娣和爷爷一起去赚钱,盼娣给爷爷买好吃的。”
手上的纸钱颤动,老刘头捂住手,这厚重的一沓钱,看着虽多,老刘头却是知道的,连让他温饱度日都难。
但盼娣的稚嫩童言,又真的让这纸钱厚重起来,它“厚”的真能给他们温饱,它“重”地让老刘头抬不起手。
“哎,好娃,日子会好的。”他老眼热泪滚落,转过脸用袖子擦了擦。
自从盼娣到了他这,老刘头有了盼头,李老太也时常上门帮忙,送上些衣服,几碗热粥。
临近春节,大雪纷飞像是要冻住这天地,连下几日夜的雪,厚厚一层盖住小腿,比往年要冷上许多,柴就不够用了,老刘头只能冒着雪去捡柴,盼娣还想跟着,他却不让了。
去了几次,屋子又暖和起来,老刘头却病了,身上没有力气烫得厉害,只能瞪着眼努力喘气。
盼娣去缸里舀了米,熟练的熬成粥,一勺一勺喂给老刘头,找了几块碎布泡在热水里拧干,小手烫得通红,用布擦拭老刘头的额头,手心,蹲在床边握着老刘头的手。
“爷爷…”
老刘头想要看清盼娣的脸,抬了抬眼皮,喘得更厉害,“娃…别怕…”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费力地仰起头,“爷爷没事,爷爷睡一觉就好了。”
“嗯。”盼娣忍着不哭,却擦着老刘头眼角的泪水,“等爷爷好了,盼娣还要和爷爷一起过年。”
提到过年,老刘头猛地吸一口气,握紧盼娣的手,“娃说得对,爷爷还要和娃一起吃鱼,要过个好年,爷爷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他像是有了精力,躺在床上重复着这句话,喝了一碗粥,身上又冷又热,老刘头很快困倦,阖上眼睡去。
盼娣加了不少柴,把李老太给她送来的衣服也盖在老刘头身上,而后钻进他怀里也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和爷爷一起吃鱼,过了一个好年。
铁盆里的火烧灭,屋内气温下降,盼娣被冻醒,点起墙角的灯,捧着干柴又把炭火点燃。
先熬好粥,盼娣才去推老刘头,想让他起来喝粥,老刘头却没动,阖目睡得安详。
“爷爷,起来喝粥了。”盼娣用力推着老刘头,喊了几声,他还是没有醒,盼娣摸着老刘头的手,手掌一片冰凉,又摸了摸老刘头的额头,那里滚烫的温度消失。
“爷爷…”
盼娣下床,烧了热水,不停擦拭老刘头的身体,擦得久了,盼娣便不再擦拭,抱着老刘头的手臂一遍遍叫着爷爷。
直到那些柴又烧尽,老刘头也没有起来,盼娣这才明白了什么,茫然地撑起身体,推开门,光脚跑进雪地里。
雪厚着呢,她走进去埋了小半个身子,寒气从脚心涌上来,直冻得她寒战不止。
她往前走了几步,雪又下起来,鹅毛大的雪在天上一圈圈转着,她停下脚步,就任雪砸在身上。
她回头看着那间小房,挤在角落,不少砖石都以碎裂,窗户上糊着厚厚一层报纸,看不清屋里,它残破枯黄,像是丢进火里的老照片,风又起,漫天雪花飘落,那间小房似乎又变得很小,很远,小的装不下两个人,远的她进不去。
她站了会,身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回到屋内跑到床上,蜷缩在老刘头僵硬的臂弯,冰冷混合腐朽一起传来,盼娣却觉得很温暖,便给爷爷和自己盖好被子,沉沉睡去。
屋外雪下了一整夜,盖上厚厚一层,来年又是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