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透过门缝看到了坐在客厅的女人,与她长着几乎一样的眼睛。
黑猫顺着门缝钻出来,扒着我的裤腿要抱抱,她终于看到了我,小声问我要不要进来。
我抱起黑猫走了进去。
“你是楼上那家的小姑娘吧。”她很肯定地问我。
我点点头。
她便站起身,带我去书房,“她之前说过,如果有一天离开了,书房里的书都送给你,”她回身看我,又补充道,“当然,你不介意的话。”
我没有想到她居然还对自己的身后事早已有了安排,但面前的女人好像默认了我能够理解她说的话,她说,“我是庄庄的妈妈。”
她叫庄晓涵。
原来她在妈妈的口中,也像一个小孩子一样被称作“庄庄”。
她从没跟我提起过家人,我也理所应当地觉得她是一个孑然一身的独立大人,可以为自己做所有的主,不必像我一样被家庭的气氛束缚。
但是不是。
她也有一个妈妈,对她期望很高,一路将她从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培养成出类拔萃的博士生。
然后有一天,这个从来都懂事听话的女儿突然辞掉工作销声匿迹了,只有偶尔的电话报着平安,她开始回想自己给予女儿的一切,原来除了生活上的照料,还有言语里的压力。
“期末又考了多少名?”
“有保研机会为什么不去?”
“其他同学可以发10分的文章,为什么你只发了篇5分的呢?”
庄庄从来都是让妈妈放心的孩子,因为她知道妈妈一个人养大她不容易,也知道妈妈所有的要求不过是为了她好,可是当面临人生巨大的转折点,她决定任性地做个逃兵,却不知道如何面对对自己寄予厚望的母亲。
甚至直到警察打来电话,这位母亲才知道女儿坠楼,收拾女儿的东西时才发现她曾生过那么严重的病、做过那么大型的手术。
“警察说是意外,不是自杀。”
她一个人活得很好,手账本的日程上每天的安排都满满当当,哪怕只是“要晒一个小时太阳”,也被她认认真真地写在日程里。
出事的那一天,她在日程里写,要跳一遍“八段锦”、要烤一块巴斯克蛋糕、要看50页《资治通鉴》、要织个西瓜手拎包……还要带“蝴蝶”去洗澡。“蝴蝶”是那只黑猫的名字,我的视线从手中的手账本挪到黑猫的身上,它正冲着阳台喵喵叫。
我才发现阳台上的小笼子里,趴着一只有气无力的橘色幼猫。
我想起庄妈妈方才说的话,“她想把卡在外面的小猫抓进来,不小心掉下去了,小猫在她怀里,吓到了,但是没受伤。”
庄妈妈还在收拾东西,我捧着手账本走到庄庄出事的阳台上,看到她曾经每天都会看到的风景,是蓝天白云的晴朗,太阳落山时会变成漂亮的紫色渐变,对面几棵巨大的不知名树木郁郁葱葱。
阳台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蝴蝶”不知从哪里跳到我的肩膀上,我摸摸它的小脑袋,让它别害怕。
“外婆会带你回家。”
那年的高考志愿我还是填了“临床医学”,大学开学第一天报道大会上,老师让我们每个人说一说自己为什么选择学医,我说,“我想治病救人。”
班里有为我鼓掌的,有偷偷笑我天真的,也有让我加油的。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究竟要怎么走,会不会也有一天像庄庄一样逃离自己选定的轨道,但至少当下我仍坚定地想要“治病救人”,想要多努力一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也想要让胆有问题的人、肠子有问题的人、食管有问题的人或者骨头有问题的人,能够活得舒坦一点、久一天。
庄庄飞走了,而我还在步行,但至少现在,我还是想做一个能造出翅膀的人,让想飞的蝴蝶,能随便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