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

……

身边突然传来鼓掌的声音。声音很近，好像就现在我身边。我一惊，赶紧拉上口罩，把口琴塞进自己衣服里面，这是下意识做的举动，但应该也已经没用了吧……

一看，原来是沈昕月。真是把我吓死了，她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我一直都没有看见她，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太沉浸于音乐声中了。

“沈——沈昕月？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惊魂未定的问道，能感觉到声音都是略带颤抖的。

“没什么，只是出来散散步，正好就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我在这里听了好久了，吹得很好啊，跟夏灏阳很不一样呢，感觉细腻很多。”

我根本就不敢接茬，只能把头别过去不看她。这会能清晰的感受到脸上很烫，像发烧了一样。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根本发不出声。

我很想跑，但是这一次不知道怎么的，不能轻松的做到像上次一样溜走了。脚定在原地，就像生根了一样。

啊……跟那次似曾相识。

“你也喜欢音乐吗？”她这么问道。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有点难以回答。到底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呢？我也不清楚。我不清楚喜欢的具体定义，长久以来，我身边的人对它的认知标准似乎都有着微妙的不同。也许能说是对它感兴趣吧，但要论喜不喜欢，我就必须要斟酌很久了。

但现在为了做出回答，我就轻轻点了点头。

她没有直接对此做出什么回应，只是对我说着：“今天天气挺好，要不我们俩一起在附近散散步吧。”说着就要转身。

我本想拒绝，这次的偷偷练习被人发现已经够尴尬了。但我现在只能跟着她一起走一回——毕竟我真的不敢面对她被我拒绝后的失落样子。

她一直走了好像很长的距离，却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我本想没话找话的挑起一些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但我想了半天都没有找到一个适合在这个时候说的。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这段时间虽然周围操场上的嬉闹声不绝于耳，但在我看来静的可怕。

“其实啊，我觉得，音乐是一种神奇的事物。”良久，她突然这么说，打破了长久由喧嚣衬托的寂静。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只好默不作声的等着她说下去。此时我的心跳的很厉害，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跟女生走在一起，之前我根本没有什么跟异性相处的经验。拼命安慰着自己冷静些，但那股萦绕在脑际的热乎乎的感觉一直没有消失。

“从这里说起吧。我家有一架很大的钢琴，好像是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紧紧关着的琴盖上一直都蒙着一块白色的花边布，上面落满了灰，顶上还摆着一张一个女人弹钢琴的照片，但照片是残缺的，摆在相框里的部分没有她的头，也辨别不出她的身份。我似乎天生就喜欢钢琴，小时候总会打开全是灰的盖子敲出各种奇怪的曲子，自然会注意到上面的那张残缺不全的照片。

“于是我问妈妈，这张照片上的人是谁呀？为什么照片缺了一半？但妈妈从来没有给我明确的回答。在我的印象中，她好像每当在我问她关于这照片的问题时都会皱眉，似乎很不喜欢这个问题的样子，然后面色阴沉的让我别再关注钢琴，赶紧去学习。”

“诶……难道是因为不喜欢钢琴吗？可是……”我小心翼翼地接话道。

“嗯，如你所见。妈妈不喜欢钢琴，不喜欢跟钢琴有关的一切，她也从来不愿意提起自己不喜欢它们的原因。但她却一直把这架钢琴和残缺的照片放在家里，也许是有些什么迫不得已难以运走的原因。很明显，她更不想让我喜欢上钢琴。但我却偏偏成为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样子，天生就对钢琴感兴趣。我印象里妈妈发现我在摆弄钢琴之后想尽了法子阻止我，可惜她没想到百密终有一疏，我还是找到了时机自己练习钢琴。

“你的……母亲也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关于这家钢琴的真实来历吗？”

“是的……关于这钢琴的一切她几乎都没有提起的意思。我也没办法，只好放下好奇心。之后这张照片就一直摆在钢琴上，时间久了，虽然我从未真正得知这照片的故事，但在我眼里它好像跟这架钢琴早已融为一体，似乎是跟钢琴有着天然的联系，即便经历多年的时光变迁也能永久的跟钢琴沉淀下来。而我，一次次的看着这张伫立在钢琴上方的照片，一次次的在它下面跟钢琴打交道，逐渐不用外面专业的课也能自学钢琴了。现在的这项成果，也许跟我无数次的尝试有关，也许也跟我天生对钢琴的兴趣有关。”

而接下来的一段话，让我再次看见了夏灏阳的影子。

“这一切的见证者，只有我和这张至今真相不明的照片。这些对我来说好像是就是我天生就决定一定会做的事，对我来说也没有费多大功夫，这大概就是‘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了吧。”

夏灏阳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他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难道是……

真的是他们的兴趣成就了他们如今吗？真有这么简单？

可是按照从小我在家里的听到的话来讲……

“天赋的奠定是更重要的。有的时候一个人资质就这么确定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限制之外的程度，再怎么努力也没用，就像……”

听着听着，我又开始自卑起来。夏灏阳天生就是要走音乐路的人，而上天在他出生时就给了他超越常人的音乐天赋，他到现在已经在外面学了好几年声乐和乐器，更是如虎添翼。而沈昕月也是这样——原来她从小就在琢磨钢琴了，甚至无师自通。我呢？我只是有一个爱好，并没有天生的正面加成因素，连我小学的时候自己尝试练习都要被人嘲笑……

她在操场旁边看着嘈杂的世界，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并且带着一点冰凉的感觉，但这次不是寒冰，而是有些化开了的，变得柔和了些。

“我并不单纯觉得音乐只是单纯人们所认知的音乐。它是一种艺术，艺术总是能在精神上给人以特别的感受，它有远比表面更加深厚的秘密。有些人急切地想让孩子掌握音乐，将掌握音乐看做是一项必须要有的一种特长，没有就是一无是处，比不过别的孩子了。为什么要这么急功近利呢？他们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在掌握音乐之前要先从精神上认认真真的感受和理解音乐。跳过了这一步，要想直接掌握它就会变得难很多。”

是这样吗……？

不对，其实我感觉这话像发现某些不对劲的苗头之后对于前一段话的补充。

我也一直和她看着操场上的人海。不过大概跟她不太一样，我只是单纯在躲避她的眼神，没事找事，盯着那里发呆。

“宫雨宸。”她突然回过头来，看着我。目光又一次跟我的碰上了，奇怪的是我这次居然没有下意识的别过头去不敢看她，只感觉好像是整个人有点定住了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惊讶。

“……如果我说，我以前也有一段很长时间的低谷期，就像这次学校里的大片负面情绪一样整个人被困在生活的谷底，头顶全都是阴云笼罩，你能想象得到吗？”

我愣了一下。在我的印象中，沈昕月似乎一直都是冷静并且不会让人看出一点破绽的性格，几乎任何时候都是泰然自若。我知道所有人都不会逃过低谷期，但从初一第一次见到沈昕月的时候一直到初三之前，我都从来没有见到沈昕月一次情绪波动看起来特别明显时的样子，更是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象过她失意时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她也有吧，但能让她真正感到失意的事肯定并不多。”这就是我在这之前对她的低谷期的想象了。

“没事，毕竟大概因为我平时在别人面前展现出来的样子有点难以想象也是正常的。我想了想，可能所有人的负面情绪展现方式都与这次事件有巨大联系，所以为了调查，我还是决定把这些事说出来和你研究一下，你肯定也跟我有着不同的负面情绪表现。走吧，我们去人少一点的地方，这里太吵了。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她牵起我的左手向前快步走去。这又是让我狠狠一激灵——我甚至连手碰她一下心里都会起波澜。记得，在这之前，我只在小时候牵过姐姐的手，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牵我手了。而且平时她话并不像今天一般多，并且语气中总像是带着细碎的冰块让每句话都听起来略微有些冰凉，给人一种距离感。感觉今天的沈昕月有些异于平时的她。

我只觉得脑袋又热乎乎的了。有这种感觉出现时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每当我鼓起勇气想像别人一样自由地发言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完全不知所措。

就这样在脑子一片混乱，想说些什么话又堵在喉咙里的尴尬状态下，她带着我来到了学校的另一角。这里跟刚才我吹口琴的地方一样，都是位于学校围墙附近的角落里，碧茵遮天，很少有人会过来，就像一个被遗忘的境地。

在树叶随风的沙沙声中，她开口了，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那一层冰霜不知何时已经几乎消散得差不多了，留下的柔和与风吹叶动声巧妙地融汇在一起，增添了几分如梦似的意境。这竟是我从未想象过的场景，或者说，不敢想象。

“其实说到音乐，我就自然会想起那段低谷期。因为音乐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其实，我以前也像你一样，虽然那时话也跟现在一样很少，但那是因为恐慌而造成的。从小妈妈就给我施加各种压力，这些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性格在小时候就变成了怕生的模样。我的脑子里只有那些干巴巴的题目，只有该怎么给那些横线和空格填满的方法，其他什么都没有，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与别人相处了。这个问题似乎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解决，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人际关系，就尽量避免和别人有太多的瓜葛了。

“但现在在这个环境里成绩至上，成绩好的总能被别的人盯上，有的可能是水平相当的竞争对手，有的可能是被抛在了阶级底下的人对上层之人的觊觎。像那些别的成绩顶尖的人至少表面上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性格开朗非常健谈，平易近人；但我不一样，他们自然就会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跟他们潜意识里的学霸形象大相径庭，觉得我肯定故意摆架子藏着什么秘密，就自然会来一直找我的麻烦，而且比别的学霸要更加频繁。在小学开始与别人的周旋中我渐渐地有了一套自己的社交方式，明白了人心，确实应该藏着秘密，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这不是我自夸，但我确实比较擅长观察，我能看出他们有特殊的目的。在这个环境里，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人际关系可不行。

“因为在班里给人的印象实在不怎么样，也经常拒绝一些试图怀着别的目的跟我套近乎的人的请求，所以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朋友。我确实不希望交到怀着别的目的随时都有可能背叛我的朋友。一开始我觉得，没有朋友也不算什么，一切都自己扛着，把什么都埋在自己心里不让别人看出来就行了。不过时间久了，自己的那套自己曾经引以为豪的特立独行也终于有些展现出来了破裂的趋势。没有朋友，我的想法，我心里所承受的没有人愿意听，只能说给自己，但说给自己了又有什么用呢？只有自己听着，很无聊。我开始想去探索探索人际关系了，但我没办法处理好啊。就这样一直处在矛盾的心理中。

“就这样心里的情绪越堆越多，从前单纯的，除了学习什么都不明白的心被它们填满了。那些情绪积的多了，就要在我心里造反。别的人可能情绪积压的太多的时候会产生疯狂的一面，爆发的一面。但我的情绪爆发是沉默的，没有一点动静，很难观察出来，没人愿意仔细观察，那自然也发现不了了。呵呵，是啊，这是妈妈说的‘不要乱叫，吵死了’的功劳啊……说回来，情绪在作祟的时候真的很难受，有一种身体僵住的感觉，仿佛半身失去意识，动作有一半都是无法自己控制，下意识想到的只是避开所有人。想大叫，但又叫不出来。你应该看得出，我想要一样东西，这东西只有妈妈能给我。

“在这种时候，在生活什么也没有的空虚中，我唯一看到的就是音乐了。小时候我还没有手机，家里能发出音乐的也就只有这架老旧的钢琴。从小我就觉得它的声音有什么特别的力量，便想到在不开心的时候让它发出的声音来排解。事实证明，它的音乐确实给我神奇的感觉，甚至还在我难过时放得更大了，它给我的感觉代替了我想从妈妈那里得到的。

“我感觉，我整个人好像不是处在一间屋子里，而是在音乐的广阔世界里翱翔，音乐就像风，已经不管从哪里都无处不在，都给我飞翔的动力，最后流进我心里。每当在听音乐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好像已经脱离了残酷的现实，那些充斥着怨恨，愤怒，悲伤的情绪都不见了。这个时候，我闭起眼睛，不需要提前给我标好的谱子，我自己就能凭自己的感觉弹奏出一手属于我自己感受的曲子。在我的生活中，音乐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啊。

原来是这么理解的吗？

“太难受的时候就听听音乐，没条件的时候就试着在脑子里回响音乐，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过，脑子里回响音乐总是比不是耳朵直接感受音乐，所以一旦脱离了音乐，我还是一个空虚的人啊。或者说，是一个活死人吧。”

怎么感觉她好像确实跟我有点相似之处了？

以前的我只能见到尖子生们光亮出彩的外表，可几乎从来没敢仔细想过他们私底下是什么样子，或者说是“想象不起来”。不过沈昕月毕竟跟其他尖子生也不太相同，会不会这也算是“属于她自己的一部分”呢？

活死人这个词，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不过，我还是在现实生活中认识了一个人。一开始我发现，他似乎跟我有些相同之处，因为一些事总是被人缠着。虽说在这环境里学习不怎么样的也同样时不时地要被人冷嘲热讽或是一些人的偶尔骚扰，但他很明显就不是这种情况。他被别人缠上的频率比一般人都要高很多，几乎和我的齐平，并且似乎是因为一些不直接关系到他本人的特殊原因，这样的还真不多见。

“我开始对他的事产生了好奇，但那时的我太懦弱，甚至还是有些不懂社交，又因为对别人对外宣传的他的坏事半信半疑，所以也没敢去找他……我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对他产生了如此大的好奇心，是因为跟我经历相似吗？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理解他人。在以往的生活中我只有学习，做题这个任务，以及挨打挨骂，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我对外的感知心早就被淡化了很多，很少有事情能激起我的注意，就算有什么所谓的‘惊天大瓜’我也不会太在意，只有他是个例外。

“我看到了无数次他的逆境，不知为何我很想出手帮助他，却因为懦夫一般的性格只能一直缩在后面。后来他的事被传开了，几天之内好多人都知道了，也传到了对他如此关注的我的耳朵里。我感叹他的家庭，毕竟我也有那样一个妈妈。但是，就算是知道了这些事，我竟然还是觉得不够，产生了想跟他多说说话的念头，想接近他，想了解他。我也隐约感觉到，似乎不仅仅是因为同病相怜，还有别的更为庞大的原因，似乎是一种别的情绪，可我又不知道那是什么。这真是一反常态，完全触及到了我的盲区。就这么说吧，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

“对我来说，在遇到他之后，关注他这件事好像不知不觉间也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个必做的事。我甚至有些享受这种感觉了，只要看着他，关注他我就很满足，跟音乐一样，能让我忘记负面的情绪。没有人告诉过我这是什么，我只好自己探索。当时我并不对接近他抱有多大的希望。但现在，幸运的是，我已经能跟他搭上话了，他给我的感受胜过音乐，是丑陋的世界中还残存着的纯净，是林间自由的清风，让我也随着它飞起来，自由起来了……”

她一口气说了好多，语气也不慌不忙的，像略微有些沉醉的样子。刚才，时间像是凝固了，就连时间也为她停下脚步。听她讲着，意象似乎也真的展现在自己身边，仿佛脱离了现实来到了梦幻世界，直到她停下来许久。

梦醒了。

该回来的还是会回来的，现在头脑又开始发热了。随着热流冲向头顶，现实的景象也回来了，全都回来了。在这里站着的我，又变回了那个不知所措的我。

“……抱歉啦，虽然理解你肯定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勇气说出来。真的很抱歉，我还是太懦弱了。你可以自己先猜猜看，我相信你一定能猜到的。”

“诶……？”

她又一次低下了头，似乎是不想让我看见脸上的表情。几秒钟之后，她又抬起头来，看起来又恢复了常态，但有点勉强的样子，脸上还有一层红晕。这竟是我从未看见的她青涩的样子。

“对了，好像快上课了，你还是先回教室吧，我会在这里再待一会，不用担心我的。谢谢你听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虽然很对不起她，但要是晚回教室会带来很大的麻烦。刚才她的那几句话余波未尽，加上不敢面对她的情绪，我越走越快，最后直接像逃走了似的。

（“是啊，什么时候才能勇敢的面对她呢？什么时候才能尽自己所能帮助朋友呢？”）

仔细想来确实有点奇怪。我明明只是在自己中午给自己找事做，她却突然找上我，看起来也不是啥要紧的事情，却说了一大堆看起来像是心里话的话。

难道是说……她也是特意在给自己找事做？

我明明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呢。

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往常的她应该是很有耐心的。

算了，还是尽量别再想着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