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上）

终于下课铃还是响了。老师离开了教室，刚才还安静的课堂也热闹起来了。他们大概又在商量放学后去哪了，或者回家后干什么，无非就是这么几点。夏灏阳到我身边来用他特有的爽快方式狠狠地夸了我两句表扬我的演唱，然后就背起书包匆匆的跟我道别了，说他今天有点事，很抱歉不能跟我多说两句话。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愣了一下。也就只有作为朋友的他会这么说了，连我自己都不觉得好。

我倒是没有马上走，而是先去了学校的图书馆。我前几天去借了几本资料参考书，正打算今天放学之后还。图书馆距离教室有点远，我回来之后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的事了。

走进空无一人的教室，值日生大概在洗拖把还没回来。我拿起书包，顺便检查一下桌肚里有什么必要的东西没有放进去。

手一伸进去，居然没有摸到那些纸条和玻璃渣。真奇怪，我明明没有把它们拿出来啊？看了看，果然是都不见了，里面只剩下一些我平时就一直放在桌肚里的无关紧要的课本。

走出教室，看到外面的垃圾桶里正扔着一堆玻璃渣和粉色爱心纸条，但它们都被撕成了碎片。我走过去看了看，如果把它们拼起来的话确实是前面塞在我桌肚里的那些东西。我又抬起手来，看了看手上被玻璃渣划出来的那道红口子。

偏见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它就这么笼罩在人心之上，就算是再好的人也会被改变。

“欸，你还没走吗？”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回头一看，沈昕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啊，刚刚我去图书馆还书了，晚了几分钟。你好像不是今天的值日生吧，今天也这么晚走……”

“嗯，其实我刚刚也去图书馆啦，只是你可能没看到我而已……既然碰到了，那我们就一起走吧，正好我也有些事要跟你说。”

我刚刚确实没有在图书馆看到她，不过既然她说她也去了，那大概只是我没太注意周围的情况吧？

其实我是不太想跟她放学一块走的，毕竟我多少还是有点对于昨天匆忙逃走的唐突有些感到心有余悸。不过她刚才跟我说有事要跟我说，那我也就只好答应了。

“你有收到我昨天的消息吧？就是那个关于‘P&F’的消息。但是你好像都没有回我，我发的时间也有点晚了，可能那个时候你睡着了吧。”

我想起来那条消息是我今天早上看到的，不过那个时候我也只是大概的看了一下，也没有太在意……

“你可能觉得我说的有点邪门吧，但我可以很认真的告诉你我绝对没有要故意吊你胃口的意思，是真的有几个人手机里出现这个软件了。有几个没有这个软件的去应用市场和浏览器上都搜过好几遍了，但是一点相关的内容都没有搜到，也没有找到下载途径。具体的内容我在给你发的消息都说过了。就在前几天我也看见我手机上出现了这个软件，就是自己出现的，不过我到现在都没有打开过，我一直在观察关于这个软件周围人的情况。结果就是不是所有人都有，目前只能凭运气看谁能有。”

我也确实看到了昨天的消息，不过今天早上我找过了，没有这样的软件。今天也听到有几个人好像是在谈论这方面的事，说的挺邪乎的来着……

“这个啊，今天确实听到几个人在谈论这个，他们好像有的说点进去了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就是黑漆漆的一片，想删掉也删不掉什么的，还有的说出现了几个关键词……”

“嗯，大概就是这样，我打听到有几个打开了之后出现关键词的在之后的几天里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隔壁班有个叫刘文钰的，据说是看到她的关键词是混沌之类的，以前我也见过她几次，还挺积极的一个人，结果就这几天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但是有的时候好像出发了什么关键记忆还是别的什么的，她就会突然开始歇斯底里，或者是嘟囔着一些奇奇怪怪让人听不懂的话，她的朋友都因为理解不了她就渐渐的开始疏远她了。有的时候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突然抓住一个可能跟她毫不相干的人问一些不明所以的问题，或者是就变得疯疯癫癫，就像是精神分裂了一样……”

不对啊，情节怎么逐渐变得玄幻了起来？看起来跟灵异故事一样。

“她的老师已经面谈过她很多次，但就是没什么用，她嘴上还答应着，转眼就又变回去了。今天我路过他们班，她前一秒没看见我的时候还独自一个人站在他们班教室门外靠着墙，眼神空空的就一直盯着地板；结果一看到我来了就突然窜上前去抓住我肩膀，问我‘你觉得人是一种怎样的生物？’。我没有回答她，她又说‘果然啊，就连你们也不愿意回答我，还是回避了……’当时她的声音就非常的空虚，就感觉像是里面什么感情都没有一样。”

“可是我早上已经看了我手机，里面没有这个软件啊。这个软件听着挺吓人的，而且还分人，我不一定会有。”

“确实有点拼概率的成分，不过你还是最好回家了之后再看一下，它的出现毫无征兆，可能前一秒还没有后一秒就有了，出现的时间完全是打一个措手不及，在你去学校了之后就自己在你的手机里出现了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的。”

“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这么细的啊，想不到你消息这么灵通……”

“这个我当然有自己的方法，真相就藏在细节当中啊。”她似乎看起来有一瞬间的紧张。

接着，我俩都沉默了一阵子。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走着路。我偷偷看了她一眼，也许她是在试图猜测吧，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哎，现在好像已经快六点了……你应该家里还有事等着你的吧？我们就在这里分别一下吧，你的姐姐应该希望你快点回去的。”

然后就这么分别了。这次是她主动和我道别的。不过她说的也没错，今天本来就已经有点晚了，回去还要做晚饭。

迈开腿向着那栋楼走过去，渐渐地远离了她的背影，但关于她的一个奇怪的疑惑，或者是直觉，却始终都没有散去。

总感觉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还有——她走的方向难道不是小区门口吗？还丝毫没有要拐进别的楼下的意思……

站在403的门前。我知道，今天又是倒霉的一天。我哪一天不倒霉呢？但今天有一种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还在等着我。

真奇怪，照理来说到了这个时候，一天已经接近尾声，应该不会在发生什么了吧，接下来就要忙家里的事了。反正父母又没回来，家里的事全都是我在弄。

等等，他们真的没有回来吗？

将耳朵贴在门上。门的隔音效果比较好，在外面听不到多少声音。但是，强烈的感觉告诉我，里面正要发生些什么。这种感觉没有什么来由，大概就是直觉吧，但是又觉得是有什么依据的。

要开门吗？你现在还有机会躲过这一切。离开这里，逃下楼，你还能得到庇护。但是，开了门之后，深渊就会把绝望带回来。

正当我已经掏出了钥匙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这么一行字。绿色的，颜色就像是一汪深深的湖水一样平静。似乎还能听到一些隐约的机械声，像是系统的提示音一样。

看到这一奇观，我不由得伸手去试着碰了一下那行字。但是手直直地穿过去了，没有任何触感，显然它们是没有实体的。

我也不知道它写的是什么意思。逃下楼能得到庇护，得到的庇护是什么呢？周围的人也都不知道我家住在哪里，谁会来庇护我？再说了，姐姐还在家里等着我回来，我不回去就没有人做晚饭照顾她了啊。

谁知道这说的是不是真的？

其实我也早就产生想离开这个家的念头了，哪怕我最后因为没有得到帮助而死了也总比跟我家别的几个亲戚一样抑郁而悲惨死亡好。我也曾有过梦想，但都被现实无情的打碎了。绝望的家庭告诉我，我没有出路，在这个家里的人，都没有出路，没有选择。要么平庸一生，放弃一切自己的理想，一辈子都不出头，平淡空虚的终老，这是最好的结局。可这毕竟是“最好的结局”，是只有最幸运的人才有资格拿到的。剩下的这些大部分的普通人，一开始就输了。

姐姐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的牵挂了，作为她相依为命的家人，就算是死也要跟她一起死，绝对不能就这么丢下她。这是我还没有选择离家出走死在绝路的原因。我不想和那些亲戚们一样痛苦一辈子，更不想变成我父母那样的人，既然自己一出生就是不幸的，没有出路，还不如早年就这样……烟消云散，像不曾存在过一样。反正我也知道，我注定是活不长的。机会不会眷顾那些陷在泥潭里的倒霉蛋们，永远不屑于看他们一眼。

这是我唯一真正的亲人。

开门吧，为了姐姐。尽自己的一份力保护她，这样也死而无憾了。就算里面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要拼尽全力带着她一起走。

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里，转动了几下。这次蓝字没有再出现。只是我感觉眼前突然红了一下——那一瞬间就感觉眼前变得什么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血一样的红色。不过下一秒就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就像错觉一样。

一打开门，看见门前的地板上就横躺着一个碎掉的瓷花瓶。似乎原来是摆在门口的那个花瓶，原来是插着几束花的，但现在花都不见了，只剩下瓶子的碎片。里面的水从每一个缝隙里蹿了出来，就像是梦想的花从保管它们的心离开了，有人敌视它们，认为它们是不符合现实的存在，不应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把它们都抽走了，让它们变成自己认为的“应该的现实”。

里面想往常一样，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像是一个人都没有的样子。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吗？或者是说，房子里除了我和姐姐还有别人？

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向着里面走，走到沙发那里放下了书包。刚想松口气，之后的眼前所见却不让这口气出来了。

一转头，发现餐桌那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那一头不长的头发乱蓬蓬的，似乎就没好好打理过，又灰又旧的衣服也有几点酒渍，整个人显得邋里邋遢。而旁边站着的那个一身黑色衣服的和我一般高的人，正是我的姐姐宫雨晴。她背对着我站着，我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

我惊恐地向后退了一步。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确实知道那个男子是谁。不，或许我跟他之间的渊源，已经不只能说是“知道他是谁”的程度了……

他回来了。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都六点多钟了。”他开口这么说道。这个声音感觉就像是被埋在了永恒冰冻之地雪下几万年又被挖出来之后的冰冷。

我张开嘴，但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你说，你今天到底是去干什么了？你是不知道你在家里还有这么多事要做吗？逃避，逃避，你俩只会逃避，什么事都跟自己没关系！”

“我，我……”我知道，在一般人看来，我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说出我今天晚了点的原因，但此时，我一个字都说不出。因为就算是说了也没有用。

“我什么我，你是不是又跟那个不学无术整天摆弄吉他的混小子混在一起了？我早就说过，像他那样学习不好又想着找歪门苟活下去的人是只配活在最底层的，让你早点跟他这种癞子绝交你还念着旧情不肯放。你就是因为被他影响才跟你姐姐一样没用！”

我看见，一旁的姐姐默默低下了头。

说着，他走到沙发那里。

脑中一道霹雳划过——此时此刻，一切事物都被心中掀起的风暴卷得消失不见，只有最后的一个念头屹立在大地上，岿然不动……

不能让他打开我的书包！

书包里藏着的，是梦想之花的最后一片还未消失殆尽的花瓣。我原本想着，就算梦想的花已经为现实所消散，被挖出土时掉落的最后一片花瓣也应留下来作纪念，至少是它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这朵花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花，最后留下来的花瓣也许也能挺过风雨成为新的种子，长成新的花朵……可现在，就连花朵的最后一片碎片也要被铲除了！

但就在那一瞬间，当我正要不顾一切的扑上去阻止他的时候，另一个身影抢在了我的前面。

姐姐抢走了我的书包。她好像说了一段话，但我没有听清，也许我眼里是只有包里的东西了。

“……相同的话我重复了无数遍，一开始就不该和你妈生下你们两条没用的蠢狗！”

说着他解下自己的皮带，朝着姐姐狠狠地抽过去。

接下来的事，三番五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晚上被惊醒，全身被冷汗包裹。我也不想仔细描述了。我只记得，我不顾一切的推开姐姐，保护她，尽量不受到更严重的伤害。我们两个拼命也不让父亲打开我的书包。但最后书包还是被夺了过去，拉开了拉链，几张乐谱被抽了出来，全都化为了一堆碎纸片，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失神的看着乐谱的碎片和被打断的衣架。仿佛我已经失去了对周围环境的感知能力，眼里只有那堆残骸。

“为、为什么要这样……？”颤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

“你还问为什么？你们俩十几年了还不知道吗？我是你们的监护人家长，家长有权批评，孩子应该遵从监护人，你看看你们是怎么做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我根本不敢问他为什么回来。但就算不问也猜得到——为了屏幕里的几个数字。

我隐约感觉到，在父亲走后，姐姐在我身旁，轻轻的抱了一会跪在地上的我，仿佛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空气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无声无息，她最后就像猫一样离开了。至于父亲去了哪里，大概是又去喝酒打麻将了吧。

他回来是为了干什么？

嗯，也许是以“父亲”的名义回来看我们一眼。

此时房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唯一能听到的，就是窗外树的沙沙声，看起来好像要下雨了。房间里的灯关着，只亮着一盏台灯。我躺在床上，手中紧紧握着一支口琴。

那支口琴的外壳是金色的，是要追溯到小学的时候了。那时有个同学不顾身边别的同学对他的“警告”不要靠近我，一直都打心里认为我本人是一个正常的好人，只不过父母不干好事罢了。他坚持要跟我做朋友，不管有人在背后说他是个故意搞特殊的人什么的话。我那时很想感受一下像别人一样拥有朋友是什么样的感觉，就欣然同意了。他家很富裕，他的父母也支持儿子的想法。那是他知道我喜欢音乐了之后在生日给我的小惊喜，我依然记得，他把这只口琴送给我的时候，郑重其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着“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记得追逐自己的梦想！”我一直都十分重视它，总是在课余时间躲着别人偷偷地练习口琴，我已经把练习口琴当做我的一种爱好了。

至于那位同学，他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跟我说话越来越少，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我曾经主动找过他几次，他却都有意避开我，不太敢跟我说话的样子；我也就只好不去打扰他了。我想，大概是因为稍微大了些，反思了周围人对他说的话，还是觉得他们说的有些道理，我确实不配拥有朋友吧。毕竟他“发誓”永远都不嫌弃我的时候确实还小，果然小孩子说的誓言就是不能随便相信的啊。自那之后，一棵在风雨中艰难生长出来的小幼苗还是被风雨压垮了。这段友谊就这么消失在人海当中。

但是，就算他背叛了他当时说下的誓言，我也还一直记得。就算哪一天我也忘记了这段最初的友谊，这支口琴也是最后的证据。

幸好这次我将它藏在了书包的一个很隐蔽的夹层里，不仔细翻找看不到，而父亲也只是大致的翻了几下我的书包，自然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几张乐谱，他也没游戏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大概也只是以为这只是一张唱歌或者是在学校里练钢琴用的谱子了吧。

那几张谱子，其实也没有什么名堂，只是我写的几首破歌罢了。那曾是我费心费力想了好久写的——但最终还是否定了它们，心中有一个人告诉我，它们是不合格的。这很绝望，即便这是我花了那么长时间写下来的。我费了这么久的功夫创造出来了它们，而他却在最后彻底否定了一切，否定了自己的努力。我知道，其实那个人也是我自己，我的“另一个想法”罢了，并不是别人，是那个总是在最后喜欢否定自己成果的我。我也想过反驳“他”，但是最后往深处想想，“他”说的话我还是反驳不了。

至于“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也不清楚了。好像是一次次的，慢慢的出现频率变得频繁的。大概就是在一次次的“雷鸣声”中诞生的吧。

眼泪模糊了双眼，把那支口琴迎着台灯光反射出来的金色都模糊了。泪珠一滴一滴的顺着我的脸滑落，流到枕头上，流到床单上，无声无息。

这个家也就这样了。父亲一心在外面赌博完全不管家里的事，母亲也很久才回家一次，每次都不知道又去哪里“工作”了。她这么长时间真的全都是在工作吗？这个可没人能确定。我已经不对他们抱有什么希望，我只是觉得我有保护姐姐的责任。这一点是那个喜欢否定的家伙没办法撼动的，在这一点上，我永远不会让他否定这一点，这是“意志”。

……

等下？

我甚至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竟然是真的，甚至还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在手机主屏幕最后一页最下方，我看见了一个图标。以黑色为主，正中间写着一个红色的问号，下面的标注是“P&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