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去看望了张飞的墓,又或许是因为阿秀,总之这一夜顾一野的情绪变得很糟糕。
帮阿秀处理伤口消毒换药是为了她的健康,也是以拉近和阿秀的亲密关系为目的的中长期计划中要做的事,但对她产生欲望是计划外的。
计划外的这个事情让他觉得自己很混蛋,很可耻。以他的条件迎娶一个目不识丁带孩子的农村寡妇,即便谈不上某种牺牲,那也是做出了个人利益的重大让步,这是一个庄重而严肃的事情,更是对张飞的敬重。而情欲的产生让这个事情变成苟且了,特别是在赤裸裸的感受到阿秀对他的情欲后,他的心情变得异常复杂。一方面他需要阿秀接受他做她的丈夫,另一方面他又惧怕阿秀因爱他而背叛张飞。
酒劲彻底上来后顾一野感觉头晕目眩,身下那张不怎么温暖的小木床好像变成了一片困囿于流水漩涡的落叶,而他是一只栖身于叶片上的小小毛虫,随着下旋的水流越陷越深,很快就要被漩涡吞噬…
想起一些事情会让他感到烦躁,可酒精没有让他遗忘反而让记忆更加清晰。
恍惚间他闻到了战场上硝烟的气味,耳边枪声大作,天空万炮齐发,一个喷火兵在不远处奔跑追击,喷射出舞动的火龙,许多敌人满身是火,痛苦地跳跃挣扎……
乌云下硝烟弥漫,顾一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喊:“凭什么!敌人马上就要下来了,你还让我去找人!我不去,我就要守在阵地上!阵地需要我!谁要去找那些草包软脚虾,说不定是怯战自己躲起来了…”
看不到张飞的脸,但听得到他少见地怒吼:“反了天了!顾一野你敢不听命令!好,我亲自带队,看你顾一野执不执行!”
天上的黑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绚丽的红霞,在静谧安详的营区家属楼,身着短衣短裙的阿秀怯生生地走在他身边,像一只安静的蓝蝴蝶。
“小顾同志,张飞他没骗人吧,他真当上干部了?”
“他也不算诚实吧,我看这里属你最俊!”
“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更不要你可怜我!”
阿秀的声音是雀跃的,欢喜的,悲伤的,缥缥缈缈,像上辈子撞进怀里的一个偶然无凭的梦。
依稀又是在越北的原始森林里,古木参天,蓝雾弥漫,四周静得瘆人,张飞站在一棵大树下背对着他,周围的灌木里有可疑的窸窣声,分明有敌人在埋伏。顾一野很着急,但感觉自己喊不出声音,他想让排长离开那里赶紧找掩体隐蔽,可张飞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一直背对着他。
然后他听到张飞带着恨意冰冷的声音:“顾一野,我看错你了,我就不该让你给阿秀买红裙子!”
顾一野的脑子有点糊涂:红裙子?什么红裙子?红裙子不是送给江南征的礼物吗?
场景快速变换,在一场荡漾着欢声笑语的联欢晚会上,江南征身穿红裙轻盈地舞动,是舞池里最耀眼的一个。她在所有人面前邀请他说:“跳个舞吧,顾大公子。”于是他们在人群的注视下跳了一曲交谊舞,他们的舞步流畅而优美,像诗经长河里对舞的鹤。转瞬间江南征突然扶着他的肩膀很严肃地说:“你知道吗顾一野,我其实很不喜欢红色,我觉得这红裙子特老土,我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
八月镇的海边集市上熙熙攘攘,刚买的工艺海螺掉在地上碎了,顾一野小心地捡起每一片碎片,然后来到海边上。尘归尘土归土,海螺应该回到海里。他在那看到了铅云下一个穿红裙的背影。背影不是江南征的,红裙在这个女人身上果真显得有些老土,敦厚得一眼就能分辨出她身上土地的气息。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顾一野先是看到一双木然含泪的眼睛,里面满是绝望和无助。她那张因疲惫而显得浮肿的脸不再俏丽,刚生过孩子的身体稍显臃肿,整个人看起来悲伤得好像是要碎掉了。她说:“如果不是因为你不听指挥我的丈夫就不会死,我的孩子就不会失去父亲。我的生活变得那么艰难,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顾一野看着她手里捧着的黑白遗像,照片是穿四个兜干部服的张飞……他突然眼前一黑,晕倒在松软的海滩上。
涨潮了,他看到自己浮躺在灰色的海面上,阿秀也浮在他身边,她亲昵地牵着他的手,侧过头来朝他释然一笑,她说:“我要回家去了。”
顾一野听到自己对她说:“我送你吧,广东广西连着海,而且我们已经在海里了。”
于是他们漂浮在海面上,互相依偎着,成为彼此唯一的陪伴。而身下是一幅巨大的黑白遗像。
长时间的肢体接触让顾一野对阿秀产生了(略),阿秀回应他以亲吻,抚摸以及更多…
(略)
这种渴望带着难以抹除的厌憎,因此显得极具攻击性。男人对女人的风骚都是既爱又恨的,既有实际的需要又发自内心地鄙夷。顾一野喜欢阿秀爱他依恋她,但又瞧不起她没给亡夫守贞。他自己也是一样矛盾,一方面想替张飞爱阿秀,阿秀不同意他还要施展魅力诱惑她,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一种对张飞的掠夺和背叛,矛与盾交锋,两相撕扯,他为此迷惘不清,心怀愧疚。
顾一野感到烦躁,(略)
这是潜意识里他对她的惩罚,十几岁时他围观过大院里的坏孩子们以这样的方式玩弄那些不知羞耻的女人。
怎么又来到不知名的火车站,张飞对他说:“一野,到了战场上子弹一颗不落我替你挡下,因为我把你当成我的好兄弟!”
怎么又是噩梦里撤退的农庄,张飞扑向他,大喊:“一野,趴下,有炸弹!”
怎么又是排长血肉模糊的脸,发出最后的叹息:“要是我没娶阿秀就好了,是我害了她。”
奄奄一息的排长抓住他的衣领,无力地斥责:“你他妈的还是人吗,你这么欺负阿秀啊!她是我的妻子!”
连高粱那小子都来了,上来就给了他一记窝心脚,“好你个人面兽心的顾一野,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你恩将仇报,阿秀是张飞的媳妇,你把人媳妇干了,你还是不是人啊!”
江南征怎么也知道了,送她的红玫瑰直接往他脸上砸,刺得他满脸血印子,她说:“顾一野你太让人失望了!是我高看你了!”
英模报告会场的观众们愤怒地指责:“你还英雄模范呢,有你这样无耻下流的英雄模范吗?”
越来越多的面孔浮现,父亲,爷爷奶奶,教官,同学,连长,团长,师长…他们都知道他欺辱了阿秀,欺辱了烈士遗孀,全都鄙夷而又失望地看着他……
混乱梦境的落点是恐惧,指向的行动目标是——顾一野必须尊重张飞的遗孀,维护她的纯洁和尊严,他要爱她,但爱是敬重的爱,是爱护的爱,而不是情欲的爱。
顾一野从不安的梦境里惊醒,换下弄脏的裤子,再重重扇自己几个耳光作为惩罚。然后顶着宿醉造成的头痛去打草、清粪、挑水然后喂猪,他忙得陀螺一样停不下来,就想赶在阿秀之前做完这些繁重的劳动,让她尽快恢复健康,让她得以清闲,这是他该做的事。
阁楼上传来阿秀起床的声音时他内心慌乱,想到梦里曾那样下流地对待她,心里顿生自责和恐惧。感觉难以面对,便就在面对之前逃走。
他逃到村委会的房子里,门开着,以前作为祠堂的地方挂着烈士张飞的黑白遗像和英雄事迹。看着遗像上张飞冰冷的目光,他恨不能跪下忏悔。这时候他觉得张飞才不要他爱阿秀,哪个男人愿意让别人分享自己的女人呢!顾一野开始觉得是自己太理想化了,张飞是一个传统的男人,按封建社会的传统,张飞一定更愿意阿秀为他守寡守贞,为他侍奉母亲,抚养幼弟和儿子,然后死后和他埋葬在一起,仍旧做一对夫妻。顾一野惊觉,张飞从未表示过要他给阿秀幸福,他所做的一切,包括对阿秀的殷勤讨好,包括承诺娶她等等都是他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他怎么敢肯定排长愿意让他这样做呢!
心理受挫的顾一野突然很想离开这里,他想回家,可北京大院的家或者学校的宿舍,又或者老部队的营房,仔细想想都不是妥帖的去处。天大地大,好像并没有一个能让他安心休憩的港湾。
门外有牧童经过,大声喊到:“兵哥兵哥,刚刚秀秀婶找你回家吃饭!”
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里,阿秀和小飞都不在,灶台上放着一碗鸡蛋面,他腹中饥饿取来吃了,吃着吃着才猛然想起藏在鸡舍里的脏衣服,跑下去一看果然没在了。
男人那个不过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就算被阿秀发现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他一遍遍安慰自己,可心里还是不安。
顾一野感到越来越烦躁,一想到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已经把替排长照顾妻儿寡母的无私奉献变成了披着虚伪面具的苟且,他就无比怨恨自己。他觉得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还是应该尽快做完该做的事,早点离开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