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野和阿秀在城里买了一大堆东西,顺利搭上了载客的东风小卡车,卡车车厢两侧的长条座椅座位不够,大多数人都需要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站着挤在车厢里。因为带着孩子又是军属,一个年轻人给阿秀让了座,顾一野就直直地站在她面前,于是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里阿秀的目光所及便都是一片军绿。
一路上,阿秀怀抱着一岁的儿子,盯着面前这位伟岸男子绿军装上的金黄色纽扣,在卡车行驶的隆隆声中沉入了回忆。
六年前,她拦住初次见面的张飞说要嫁给他,那时候她22岁,正是全家都恨她不嫁的年纪,但她娇纵任性把家里人好不容易张罗来的和农机所小科员的相亲机会搞砸了, 她正苦恼要怎么给家里一个交代,心下一横便草草把自己的终身交在一个穿军装的陌生人手里。
她在家等张飞提干等了三年多,三年里顶着被人议论、被家人不理解的压力把张飞的家当成自己家一样辛勤操持,可仅过了一个匆忙的新婚之夜她的丈夫就上战场去了, 一年后她只得到一盒骨灰,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瞎眼的老妈妈和一个贫穷困苦难以支撑的家。
这些年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得她无法喘息,她记不清多少次在风雨里嚎啕大哭,多少次在烈日下累得晕倒在地,她也不想记住那些难熬如同刑牢的日夜,毕竟一个身处无解困境里的人想要活下去,就得学会麻痹自己,就得善于遗忘,就得让自己习惯于承受苦难。
很多时候她都认命了,以为自己就是如此苦命的人,未来会在无尽困苦的生活里熬成第二个张妈妈,被干不完的农活折磨成另一个干瘪枯瘦一身病痛的妇人。
张妈妈病倒后她体会到真正的绝望,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婴儿和一个病得起不了床的老人,背着一身债务,那种日子谁都知道要完蛋了,谁都不忍心看见,谁都当看不见,谁都知道一旦靠近就会惹来无尽的麻烦,所以谁都远远地躲着。
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她白天黑夜一个人背着孩子去地里收稻谷,收玉米,找猪草,拖着虚弱不堪的身躯一趟一趟把粮食背回家里。每次回到黑黢黢冷清清的家,她都会陷入极大的恐惧和自责,甚至不敢去病床前探看张妈妈是否还活着。
因为执意要种果树和甘蔗,她折腾完了家里的钱还欠下了债,被大姑姐和小叔子埋怨指责,即便挨家挨户地求人也借不到给张妈妈看病的钱。她因此整天良心不安,被无尽的烦心事折磨得欲哭无泪,只能像牲口一样低着头行尸走肉般干活,不停地干活 ……
某些时刻,她希望自己索性累死了吧,因为活着实在太辛苦了。
她就是在这种绝望的心境里等来了顾一野,在那个绝无可能有外人造访的深夜,远在数千公里外的顾一野突然出现在眼前,帮她把张妈妈送去了医院。
那一刻她真感觉顾一野如同神明一般解救了她。
说起顾一野,一开始她是从张飞的来信里了解他的,那时候她已经等了张飞两年多,张飞向她保证,等带好这一年的新兵他肯定能提干,因为他有幸被选为新兵连班长一起去外地接兵,按照部队惯例,这是一个班长即将提干的前兆。而后的信件里,张飞开始频繁地提及小顾,这个成绩优异但胆敢违反纪律和小女兵谈恋爱的北京新兵,到最后似乎成了影响张飞能否提干的关键一环,而张飞能否提干又关系到她的婚姻,所以大概从那个时候起,顾一野这个人就已经印在了她脑子里。
后来她去部队结婚,在一群吵吵嚷嚷起哄的士兵里一眼认出了顾一野。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高高的个子,身材瘦长,一双眼睛明亮而聪慧,俊俏的脸上如同蒙了一层月亮的光华,让人想不注意他都难。只这样匆匆一瞥,她便明白顾一野为何总是与女孩子发生花边新闻,就因为他长得这样好,天生就是招女人喜欢的。
那时顾一野主动帮她拿行李,亲自送她前往家属楼的招待所。他的殷勤和乖巧让她渐渐放下初次见面的羞涩,很快暴露出乡下女子的豪放秉性,口无遮拦地当面夸赞他长得好。果然,她豪放的话语吓到了他,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毛头小伙子的别扭,那是一种与有好感的异性单独相处时特有的别扭。当然,她敢那样说话,是拿准了这个城里来的男兵非但没有看不起她,反而从眼角余光中流露出欣赏她的意思。从她的胸脯到民族裙下光着的双腿,男人对女人产生兴趣的每一个地方他都不动声色地看过了,他和这座军营里遇到的每一个男兵都一样,都用那样的目光看她。她理解这种男人观察女人的目光,因为她也是那样观察他的,观察他的漂亮眼睛,挺秀的鼻梁,柔软的嘴唇,白杨般挺拔的身躯,不可思议的长腿以及顶翘的屁股……如果她是在老家遇到这样一位阿哥,她肯定是要唱山歌逗逗他的。当然,这些想法只是一种永不会示人的“暗流”,只是一种男女间纯粹的欣赏,她绝没有动那种见异思迁的念头。
短暂的一夜后,她追随着紧急拉动的大部队赶到火车站,她才刚刚对自己的男人产生切实的情感和依恋,她只是想和自己的丈夫告别, 可明明只隔着几米的距离她却被冷酷的哨兵拦了下来。九班的战士和哨兵打了起来,张飞有些气急败坏地吼叫着让她离开,让她不要添乱。那样的场景让她感觉委屈而屈辱,她哭着跑了,躲到没人的地方扶墙痛哭。那时顾一野突然出现,紧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飞快地奔跑。
他说:阿秀嫂子,我带你去见他!
风在耳边呼啸,她的发丝在空中飞舞,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
他们穿过人群,避开了无数障碍,她从未跑得如此之快,她感觉自己的红裙猎猎飞舞,与拉着她飞奔的绿军装恰如同红花与绿叶,有一种天然的和谐之美。
后来的很多个夜晚,她总梦见这个场景。梦的细节模糊不清,但梦里的意志却是越来越清晰的。梦里拉着她奔跑、给她浪漫体验的男人和她现实中长久以来一直等待着成婚的男人渐渐合二为一,最后成了同一个人。
阿秀不是那种轻易背叛婚姻的轻浮女人,她对顾一野产生感情的原因说到底还是因为和张飞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她和张飞甚至没有见过多少次面,没有说过太多话,也没有好好了解过对方,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实在算不上深厚。相比于张飞,反而顾一野和她的接触更多,相互间的交流更全面也更深刻。这种感觉就好像顾一野骑摩托车载着她去送别运兵车上的张飞那次一样,张飞和无数统一着装的士兵拥挤在一处,一起朝着她呐喊。他们是一群面目模糊、高度相似的士兵,阿秀根本看不到张飞在哪,更听不到他的声音,反而身边的顾一野一直与她同行,总能给她切实的帮助和支持。
送张妈妈去医院那次,她在旅店里做了关于顾一野的性梦,把长年压抑的生理欲望在梦里发泄了出来,大概从这时候起,她终于明确了自己对顾一野的情感,只是碍于身份和年龄的差距,她不敢正视这份感情。
再后来,顾一野找村长说媒,说要娶她。她对此惶恐不安,害怕暴露自己对顾一野的感情后惹人嘲笑,同时为了自己的尊严,绝不接受顾一野施舍的情感和自毁式的婚约。
这种拒绝显然是一种对自己的不诚实,是心口不一,言不由衷。所以,即便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顾一野,但还是会为顾一野捡拾起扫盲认字的课本,她想学文化,想看懂顾一野的来信,想为了顾一野成为更好的自己。她给顾一野寄去止咳的姜糖片和农村女子聊表心意的刺绣鞋垫,字练了一百遍才敢写上信纸,她还为他留好了腊肉。她一面拒绝顾一野,一面又期待着顾一野放寒假来找她。等啊等,她在难捱的病痛中等过了除夕和春节,可顾一野始终没来,她失望了,赌气一样把腊肉全部送走,那本来是要留给小顾吃的腊肉,她气狠了,全部送走!
天知道小顾突然来到时她的心有多么的快乐,多么的幸福,但为了该死的自尊心,她得板起脸来一遍遍地问:“你为什么要来啊,我明明拒绝你了,我不同意嫁给你啊,你为什么还要来???”天知道她只是想要一个确定的答案,但显而易见,顾一野没道理会爱她。
之后的几天,她感到既满足又困惑,因为顾一野因他吃醋,帮她洗脸,哄她入睡的种种行为分明是在爱她,可他却仍然以责任和好心来解释这些过于暧昧的行为。
在镇卫生院的小库房里,她的精神因为身体的极度痛苦而变得脆弱,所以当顾一野再次向她提出婚约,她迷迷瞪瞪地就答应了。当然,这很可能和她在顾一野面前暴露了生病的乳房有关,那两个生病的乳房已经成了她身上最丑陋、最令人作呕的隐私之物、羞耻之物,既然全被顾一野看了去,那她和顾一野之间就算完全没有秘密了,她已经完全暴露出最真实的自己,既然顾一野连这样丑陋不堪的自己都能毫不在意全盘接受的话,那她又何必执着于那个镜花水月的答案呢。
……
卡车经过一段颠簸的烂路,车厢里站着的乘客不得不扶住把手保持身体的平衡。顾一野也俯下身来,一只手紧紧把住阿秀背后的椅子靠背。阿秀的思绪随着顾一野的贴近而回归现实,她下意识地仰起脸来,正好对上了顾一野温柔的目光。顾一野朝她微微一笑,另一只手轻轻捧着她的脸颊,柔声问道:“好些了吗?还疼吗?”
阿秀轻轻摇头,亦报以温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