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决定

樟木火车站挤满了将去军校报到的准学员兵，他们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为自己必然一片光明的未来而感到兴奋。更有一些男兵女兵，原本早已互通心意，只是碍于列兵不能谈恋爱的铁律而苦苦约束自己，如今他们都要当干部了，没有了限制，才离开军营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公开眉目传情了。其中最大胆的要属顾一野和江南征，两人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拉着手成双入对，引得高粱愣了一愣又一愣，如果眼刀子能伤人，顾一野身上估计早已伤痕累累。

火车即将到站，连里的文书赶了过来，把一封信递到顾一野手里，着急道：“张排长老家来的信，指导员怕耽误事让我赶紧送过来给你。”

高粱一把抢过信，恶声恶气地说：“排长家的事就是大家的事，凭什么你一个人看。”

顾一野心里冒火，强压着火气等高粱念信。

“顾同志你好，我是村支书张远山，自你上次走后，村里人都夸部队上的人懂恩情，都念你的好。”高粱抬眼看了下顾一野，不屑地嘁了一声，继续念道：“这段时间张飞家里又出事了，张飞的妈妈由于悲伤过度，已经病倒一两个月了，这几天更是病得非常严重，阿秀想要送张妈妈去医院，可家里经济困难，找乡亲们借钱也没有借到多少，我们也是有心无力…”

顾一野从高粱手里抢过信来看下去，“本来不该由我写这封信，可阿秀年轻脸皮薄，不愿意麻烦你，我实在可怜她一个人顾完小的顾老的，已经被逼得没了办法，不得已才给你写信，看能不能向部队申请一些帮助，让张飞烈士的老母亲能看上病，也帮帮阿秀…”

顾一野心里堵得慌，右边肩膀上已经痊愈的伤口仿佛再次被撕裂开，又开始闷闷地抽痛，他又感觉背上很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像仍背着张飞的尸体。

“你多可笑啊顾一野！”

顾一野在心里默默自语。

“你以为把排长带回家埋进土里就真的能尘归尘土归土了，你以为给阿秀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就能解决她所有困境了，你以为得到谅解就是清白无罪的了，你以为不想起就是不存在了，你这个虚伪的，自欺欺人的家伙！”

战友们纷纷把钱塞进顾一野手里，鼓励他尽快去张飞家里看看，火车马上就要驶动了，列车员催促乘客上车，而顾一野还在失神。

高粱不耐烦地冲他嚷：“顾骡子你不想去就把地址告诉我，我去！”

江南征也着急地催促：“一野，你还在犹豫什么？这种时候你更应该挺身而出啊。”

顾一野看着江南征，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他在心里默默对江南征说：“南征，我上次跟你说过，从排长家回来后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那里了，这次再去，我大概会留下我的全部。”

列车员催促再三，顾一野挥手和战友们告别，“放心吧，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一切。”他凄然一笑，做出承诺。

列车渐渐走远，把顾一野独留在空寂的站台上，此时他已经为自己的人生预设了另一条轨迹。

“南征，你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我刚才在犹豫什么，你们没有去过阿秀的家，不知道阿秀面临的情况是什么，你们都觉得事情是如此的简单，人心是如此的善良，我们可以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把好事都做了，而且好人还会有好报。但事实不是这样，好人一定要有牺牲，好事一定要有代价。而我，就是那个代价。”

第三天的晚上，顾一野摸黑来到阿秀家门前，他轻轻叩响木门，里面传来阿秀疲惫的声音，她说的是当地的土话，顾一野听不懂，但猜到她在说什么，于是赶紧回答：“阿秀，是我。顾一野。”

屋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乎还被什么东西重重绊了一下，房门很快打开，屋里屋外全是一样的漆黑，谁也看不清谁，阿秀愣了几秒才突然反应过来，赶紧回屋里点燃煤油灯。

昏暗的灯光映照出阿秀眼里闪闪的泪光，她长久的没有言语，从她隐含啜泣的呼吸声和抖动的肩膀可以看出她正在极力忍耐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顾一野忙问：“张妈妈怎么样了？”

阿秀声音颤抖：“不好了，好久下不了床，这几天经常昏迷，醒来就喊心口痛，可能，可能…就这两天了。”

顾一野拿起桌上的油灯走到张妈妈身边，只见张妈妈气息微弱，怎么喊都不醒。

阿秀泪水涟涟不断抽泣，顾一野轻声安慰：“阿秀，我们送张妈妈去医院吧。”

“可是县城有70里路，又不通车，该怎么送啊，而且，而且我也没有钱了。”

“放心，有我呢。你准备一下看病需要带的东西，证件还有换洗衣服，我去村里叫几个人过来。”

顾一野说着去张飞的叔叔家里叫人，不一会就叫起来四五个小伙子，连村长也来了。顾一野请小伙子们去砍两根竹子来做担架。

村长把顾一野拉到一边，一脸惭愧地说：“小顾同志，是我考虑不周才给你写了那封信，害你这么着急地跑过来。其实这两天阿秀已经听劝放弃了，人老了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实在没办法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这大半夜地把人往医院里送，万一在路上就不行了怎么办，谁能负责啊？”

顾一野言辞铿锵：“出了问题我来负责。”

村长着急：“你是当兵的能负什么责， 我是怕这些小年轻，在村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万一哪天说起不好听的话… 哎，农村有的事情你们外地人不懂。”

顾一野了然道：“村长，你上回让我回部队帮阿秀找一个军人做丈夫，我想，既然排长是为了救我而牺牲的，那我就该替我们排长照顾好他的家人，就由我来做阿秀的丈夫吧。我是这个家里的人，什么都能负责。”

“啊？你…”村长吃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支吾道：“你，你还是个年轻娃娃啊，你还是北京来的娃娃啊！你爹妈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这时阿秀背着孩子出来了，她来到顾一野身边，犹豫不决地说：“以前我去医院问过，冠心病在县城医院做不了手术，得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而且手术费最少也要三四千块呢。”

顾一野：“如果真的要去北京做这个手术的话我会想办法的，阿秀你放心吧，一切有我呢。”

阿秀不安地摇头：“不，还是别去了，我没办法还你。”

顾一野一把扶住几近崩溃的阿秀，劝道：“现在还说不上那些，你别着急，咱们先去县医院看看吧。”

村长在一旁摇着头唉声叹气，很快担架做好了，可70里的夜路不是说着玩的，更何况本地人还有些难以言明的忌讳和讲究，所以最终只有张飞的两个堂兄弟愿意帮忙抬担架。顾一野一个人在前面抬，另外两个在后面一人抬一边，阿秀则背着孩子在顾一野身边打手电筒，就这样强撑着生生走到次日早上八点多，终于把人送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