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夜色尚未褪尽,村里的男女老少穿着隆重的民族服装自发地来到村委会集合。
一个披袈裟戴鸡冠帽的道公在供桌前主持完丧仪,村民们便在悠扬的乐声中排成了长长的队伍,跟在道公身后一起送张飞上山。
阿秀跪在坟前将部队赠予她作纪念的新式军装用烈酒点燃,一旁的小辉舍不得,还想劝嫂子将军装留给自己,可阿秀坚持要把军装烧给张飞。
“这是最新式的军官服,你哥哥活着的时候没福气穿,现在就让他带去阴间穿吧,他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没穿过什么好衣服,这身四个兜也是等了好多年才挣下的……”
成套的崭新军装上燃起熊熊的火焰,阿秀泣不成声,几个妇女按照乡俗依偎在她身边和歌而哭,且哭且唱,越来越多的人和上调子唱了起来,许多人都留下了眼泪。顾一野即便听不懂村民们唱的是什么,却也被哀伤肃穆的氛围影响,心里泛起一阵苦楚哀凉。
一曲歌罢,村民们陆陆续续回村去了,顾一野也被几个玩得好的年轻小伙簇拥着往山下走去。
进村的路口摆着几只水桶,水桶里各有一串大青树叶,主持丧仪的道公站在那里拿着树枝在每个路过的人身上拍拍打打。顾一野问村长这是在干嘛,村长说这个是用来除晦气的,也有送旧迎新的寓意。
村长把顾一野带到道公面前,那道公嘴里念念有词用沾满清水的树枝在顾一野两边的肩膀上拍了几下,村长笑着向他解释:“我们的道公相当于你们汉人的道士,他不是在搞封建迷信啊,只是在给我们祈福,顺便歌颂新中国,歌颂新生活嘛!”
顾一野理解地点点头,知道村长说这番话是出于特殊年代养成的政治警觉性,但他并不关心什么迷信不迷信的,他只是感觉这场葬礼办得很好,很抚慰人心,长时间压在他心里的重担好像通过这场葬礼彻底放下了,尘归尘土归土,他完成了任务,并且不必再背负自我的罚罪。
看着被清水染湿的肩章,顾一野轻笑着对自己说:“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丧宴上的菜肴非常丰富,村民们高高兴兴地吃饭喝酒,甚至对起了酒歌,连阿秀脸上也没有了悲伤的神色。顾一野心想,这大概就是举办葬礼的目的吧,把亲朋好友聚起来和逝者告别然后放下痛苦,继续乐观、积极地生活下去。
饭毕,顾一野打包好行李走出来和村民们告别,和张妈妈、张辉以及这两日聊得很投缘的堂哥告别,他在人群中寻找阿秀,笑着走到她面前向她告别,阿秀痴痴望了他几秒,着急地说:“小顾你等等,我给你拿点东西路上吃。”
“不用麻烦…”顾一野冲着她的背影喊,但阿秀显然不听他的。
顾一野从张妈妈怀里接过小飞,摸了摸孩子脸上的嘟嘟肉,满脸笑意地说:“小飞,长大了来部队当兵,我罩着你啊!”说这话的时候他隐秘地把自己的两百块参战费塞进了小飞的袖子里。
顾一野又去找村长辞行,再三拜托他多多关照排长家可怜的孤儿寡母,并把部队的通信地址给了村长。村长带着几个男青年送顾一野出村,顺嘴闲谈起阿秀的事。
“阿秀啊是个好女人,又勤快又有主见,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就从山上下来住进张飞家里干活下地,帮张飞照顾老母亲,惹了多少闲言碎语,但她度量大,全都不在意。她啊,对解放军有感情,只喜欢当兵的,她和张飞本来是多好的一桩婚姻啊,没想到这么不圆满!”村长突然拉起顾一野的手,真诚地说:“小顾同志,我是张家村的村长,和张飞家往上数几代也算是一家人,我就替阿秀做个主,倚老卖老求你个事情。”
顾一野忙道:“您说,我一定办!”
村长:“阿秀啊一个人又要养老的又要养小的,这个担子太重了,她年纪轻不懂事,以为自己可以撑得下去,其实我们这些老家伙看得多了,她不找个帮手啊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顾一野:“我也跟她说过了,但她好像不想找,这事也不能勉强。”
村长笑道:“她不是不想找,她是眼光高!村里那几个保媒拉纤的婆娘跟阿秀探过口风,她不想嫁寻寻常常的庄稼汉,她要的是当兵的男人。”
顾一野怔住,村长一脸神秘地笑着说:“村里的人都知道,阿秀做姑娘的时候就一心想嫁给当兵的,这不一直没碰着,都等成老姑娘了,二十三四才终于遇着张飞,可惜啊…”
顾一野沉默下来,村长继续跟他说:“我啊就豁出老脸代表我们张家村向部队请求,请你们的首长看在阿秀是烈士遗孀的份上,帮她安排一个解放军做她的丈夫!她这结过婚又带着孩子和老母亲,条件是差了点,那你们给她配一个年纪大的,离婚带孩子的,或者伤残的都行!阿秀会同意的,她是真心的拥军啊!”
顾一野正不知该说什么,阿秀疾步跟了上来,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塞进顾一野怀里,“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有些现成的辣椒酱和豆腐乳,你带去给小高他们,替我谢谢他们记挂着我。还有,还有些煮鸡蛋和羊肉鸭腿啥的,你路上吃。”
顾一野鼻眼发酸,心里五味杂陈,原本打算奔向新生活的那种轻松感消失了。
“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他轻笑着哽咽。
阿秀却说:“不,别来了,这里实在太远了,你们部队里也忙,我都知道,你们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张飞的家人。”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有点问题,又改口说:“我会照顾好我的家人,请部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