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能混到参加朝会这步上,那就没一个傻的,都能听得出永安帝话里的意思:你敢走,我就敢对你妹妹和未来的妻子扎手。
明晃晃的威胁。
站在文官最前方的正是太子。此刻的太子听着永安帝说的话,一张脸涨的通红。圣心如渊,但那也是他亲爹,他比朝臣们更要了解皇帝的心思,皇帝何止是要养废了北燕王啊……
太子欲言又止,抬眼看着上方威严的帝王,又默默地垂首,安分地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太子安分了,萧思钰这个皇太孙却不安分,只见他从太子身后移步出列,走到文臣武将之间的位置,一拜而下,“陛下,臣以为东北之事刻不容缓,还是要早日定下带兵人选为好。”
从萧思钰出列开始,太子心底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奈何大殿之上,皇帝和朝臣们都看着,身为太子,他不能做出任何失仪失态之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个嫡长子出列,用一种掷地有声的声音奏请出兵。
太子闭了闭眼,有心想要斥骂萧思钰糊涂,责怪他多管闲事——说到底,东北边防如何,那是东北应该考虑的事情,要不要带兵出征,也是兵部户部甚至皇帝需要考虑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一个刚刚上朝不过三月的皇太孙来多嘴多舌?
萧思钰作为唯一身在上京可以随时伴驾的皇孙,今年四月末,是永安帝刚刚提出要让他上朝听政。
谁也摸不准永安帝到底是什么意思。说要培养皇太孙吧,可皇太孙他亲爹太子殿下可还好好的呢。东宫储位乃国之根本,国本不动,皇帝亦是春秋鼎盛之时,少说也还能执掌朝政二十年而不露疲态,其实根本没必要此刻就让皇太孙入朝听政。
那难道是为了敲打太子?那也不应该啊,太子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有皇帝在上面压着,藩王也皆被分封在外,皇帝逢年过节的都不一定会召藩王们回来,太子地位稳固,自然不会做出蠢事。永安帝完全就没有必要去敲打太子,反而会令人心浮动,国本动摇。
太子也摸不准永安帝的意思。太子和皇帝之间的关系,说是亲父子,实则先论君臣再论父子。太子一直都觉得,虽然他口称“父皇”,实则应是“皇父”才对。皇权在上,父子人伦亦要为此让步。
虽然兄弟们没有一个在上京阻拦他的,但太子始终觉得,若要他来选,他宁肯选择被分封出京,在封地上做一方守疆大员,也好过日日在上京城如履薄冰,深怕何时就会踩了皇帝的忌惮——这个太子,日子过的还没有孟德妃膝下的升平公主舒心。
刚接到让萧思钰入朝听政的圣旨时,太子啧惶惑不安,甚至因此而小病一场,缠绵病榻之时想的都是他到底哪里做的不好了以至于还给竟然要让皇太孙入朝。
偏偏他还是储君,不管有多少惶恐和不解,他都必须压下,藏在心里,还要好好教导自己的孩子……
千叮咛万嘱咐让这孩子少说多听,谁知他还是把自己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太子为萧思钰捏了一把汗,更兼久久未听到上方永安帝的声音,太子心中惴惴不安,行礼说道:“父皇,思钰年幼不懂朝政,还请父皇……”
“朕觉得他说的很好。”辨不清情绪的声音从高高的帝座上传来,太子愕然抬头,帝王的神情却被垂下的旒冕挡住,让人看不分明。
“思钰觉得,朕派谁领兵出征更为合适?”永安帝温声问道。
萧思钰被太子声音中细微的颤抖吓到了一瞬,父亲的声音再次回响在耳畔——你要记住,上朝后你要面对的就是群臣,是整个大雍最核心的权力,在那里不会再有亲朋,哪怕是父亲也只是权力浪潮下的一只蝼蚁。思钰,在那里不会再有皇祖父,你只能尊称“陛下”,口称“微臣”。君臣父子,朝堂之上,没有血缘。
萧思钰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但永安帝已经问出来了,便容不得他不回答。
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萧思钰努力掩盖自己所有的情绪,稳住声音,“回皇祖父的话,孙儿以为,皇祖父自有裁决,哪怕没有孙儿今日提出,皇祖父也早就有了合适的人选。”
这番话回答的巧妙。皇祖父和孙儿,这就是自家人的意思是,是长辈和晚辈,而不是帝王与臣子。何况说话时萧思钰是抬眼看着永安帝的,过往的那些对祖父的孺慕之情无遮无掩地暴露在永安帝的目光下。
他也只是一个小孩子,所思所想自然都是站在长辈的这边。
固然这番话答的有瑕疵,那也是瑕不掩瑜,就看永安帝是怎么想的了。
上方久久未有声音,萧思钰只感觉时间过得极为缓慢,他的脑海中逐渐变为一片空白,朝服里面都要被一层又一层的汗浸透了。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却感觉支撑着身体的双腿逐渐开始变得麻木,好像要站不住了……
“思钰虽年纪尚幼,却也聪慧。”永安帝的声音传到萧思钰耳中,仿佛隔了层薄膜一般,听得不真切,总觉得是飘在天边的云一样,让他捕捉不到。
“……太子,好好教导他罢。”
太子弯腰行礼,“儿臣遵旨。”
直到侯公公宣布退朝,太子才敢直起身子,与众臣一起跪送永安帝。而萧思钰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麻木地随着众人一起跪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太子看了眼仍旧跪在那里的儿子,到底还是心疼了,无声叹口气,走到他的面前,垂眼看下时,却看到了萧思钰脸上无声蜿蜒而下的眼泪。
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为萧思钰拭净了泪水,这才亲自将他用力搀起,“好孩子,可是吓到了。”
萧思钰茫然地循着声音看向自己的父亲,嘴唇翕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有一重又一重的后怕,后知后觉地游走在四肢百骸,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死亡离他,也不过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