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一袭碧绿衣裙在女子身上绽开,绣花如同藤蔓缠绕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舞裙层层叠叠,盖过她的脚面。两袖水纱轻舞,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正是乐舞曼妙时,踩着轻盈的舞步,舞女渐渐接近君王。宴会觥筹交错间,她掏出了一把匕首直刺他的心口。君王笑纳,夺了她的兵刃,将丽人揽入怀中。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君王抬爱。
她颠覆王朝之举,被他轻轻揭过。
“为什么?”她怒视着君王,手脚被束缚不能动弹,只得恶狠狠地质问。
“给你一个机会,做我的贴身侍女。一年以后如果你刺杀还未成功,就应我一件事情。”她只记得他这句话,遥遥的在对面的高台上,红毯尽头处,金色龙椅前,他身姿挺拔,循循善诱。
她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这玉瓷瓶里承载的是她父皇的希望。
那夜别样冷,明月皎洁,光华似练。偏殿中,烛火悠悠,她望着跳动的火焰,坐了一夜。
后来,她发热了,高烧不退。有时间,他一直守在她的身旁。
“默默,不怕。”他低声呢喃,搂住她滚烫的躯体。
“父皇,默默想你了……”听到这句,他低下头紧贴她坠满汗水的额头,像是相互安慰的小兽,蓝发倾泻,与她的青丝相互交织。
头晕目眩,王默勉强睁开双眼。眼前二人发丝纠缠,他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她偷偷伸手触碰他和她的发,想起了那年娘亲说的“白首不相离”。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还记得被残忍杀害的先帝和你的姐妹吗!他们死于他的箭下,尸身也被他粉身碎骨,丢弃在荒山野岭。你的犹豫对得起他们的恩情吗!”大监仿佛在她耳畔嘶吼,声音尖锐,刺痛了王默的耳膜。
父皇对她恩重如山,公主对她情同姐妹,她必须为他们报仇。
泪水浸湿了她的眼角。
距离二人约定的一年差一天,她为他做了他最爱的酒酿圆子,五彩圆子簇拥着着白嫩的醪糟,中间有桂花作点缀,配着黄底彩色纹样的瓷碗。
他笑着与她打趣,他的眼睛是盈盈的桃花眼,波澜起伏,眼角带媚。平日里他喜欢放松着双眸,平静无波,彰显帝王之威,从不让人轻易窥探他的喜怒。今日那水蓝色的瞳孔只倒映着她一人,饱含着的情思如薄纱般缠绕在她的身上,令她难以招架。
她想:清漓,你我自初识起就站在了对立面,所以,对不起。
他欣然接过瓷碗,注意到她的手上溅到了汤汁,还用袖口将其抹去。绸缎的丝滑与冰凉刺激的她的肌肤,离去后她的手还在不由自主地颤。
当他拿起勺子时,她忍不住打断了他。反正她这样做过许多回。
她在想:我们一起走吧……
他还是深深望着她,而她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她呆滞的一瞬间,他立即就着瓷碗吞下些许,又将其摔向地面,动作干脆,像是预演过许多回。只一瞬间,清脆的瓷器迸裂声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剩下的羹汤圆子洒了一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痛哭流涕着,一遍遍质问着君王。
忽的,他支撑不住了,如一片落叶般飘下。她扑向前去,接住了他即将倒下的身躯,以往君王的高大让她遥不可及,现如今她却能轻易将他揽在怀里。
水清漓躺在心爱的女子怀中,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在绣金的衣襟处留下点点红晕。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圈泛着红,鸦羽般的睫毛是潮湿挂着泪珠的。滴滴泪水打湿了他的脸庞,他想为她拭去这悲苦,最好不要再哭了。但他没有力气,毒素正在侵蚀他的内里,如同被数以万计的毒虫啃咬着,痛苦不堪,抬不起手臂。
她的眉眼没有改变,只是稍微长开了,更加美丽了。她的笑容永远那么灿烂,她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房,一如往常。在过去的日子里,她不知道他,他不叫水清漓,而是三青。
那时的水清漓工于心计,淹没在明争暗斗之中,家族的荣光全系在他一人身上,他的目标就是夺回属于水氏一族的皇位。没有人在意他本人,所有人在意的都是他能不能达到那鲜血淋漓的至高之位。
为了获取情报,他潜伏入宫,伪装成小太监三青。三公主像是一个小太阳,温暖了孤僻的三青。她是一个孤儿,被皇帝捡进宫中养着,没有人拿她当回事儿。她傻傻的,很爱笑,总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好。她哭起来很难看,眼泪哒哒的洒落一身。
她很喜欢他,总爱给他献殷勤,明明他才是那个伺候人的奴才。她很爱逗他,虽然他很少给予她回应。在她眼中他就是个无所不能的大哥哥,是她身边除狗皇帝外唯一的依靠。没有办法,他只得投桃报李,希望她能过得好些。
大局已定。他假死的那天,她疯了一样寻找着他,发髻散乱。她行事从来没有这么张扬过,而那时他的“尸身”早已被丢弃在乱葬岗,无从找寻。夜晚,大雨滂沱。她就呆坐在窗前,雨水四溅,面前的烛光摇曳,仿佛为她的三青指引着方向,回来找她。
再见她是在宫宴,他已黄袍加身。她不再纯真,背负着前朝的沉重,举着匕首向他袭来。
他想重拾二人的情谊,只是物是人非。他纵容她,一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她的想法。一年过后,他将会与她坦白,他想迎娶她作为这王朝的第一位皇后,也是他的妻子。
可她却深陷泥潭,那帮余孽纠缠着她,逼迫着她做出选择。他明白,她的选择将会是什么,不如由他替她选了吧!
自由——他希望自此之后她能自由,能为自己而活。
与她的一点一滴如走马灯般在他的记忆里展现。让他再自私一点,再自私一点。
“三……青,愿……公主安康……”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入王默的耳中,她难以置信,忍不住侧耳贴近他的嘴边,即使沾染了溢出的鲜血也没有离开。可没有声音了,连气息扫动的轻痒也消散了。
三青,三青,三点与青为漓,三青,清漓,真的不在了。
泪如雨下,王默的嘴巴微张,颤抖得合不上,眼泪止不住的流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发出。她整个人僵着不动,如同一座石像,被他的话语定格在这里。
“嘭”,大门被猛地推开,他的妹妹闯入大殿,拉开了她,把她如破布娃娃一样甩在地上。颜丞相和公主将他带离,她就这样看着他远离她。她再没有力气起来去追逐他的身影,只是眼睛仍死死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远方的光亮传来,大殿亮堂了许多,疾风肆虐发出嘶嘶的声响,王默在头晕目眩间闭上了眼睛,和那一碗酒酿圆子一般被洒在地上,支离破碎、无人问津。
光亮刺痛了王默的眼睛,一觉醒来,发现是他拉开了帐子,偏生让阳光来叫醒她。
“三青!我还想再睡会儿呢!”她无奈道,声音是微微沙哑的,透着娇憨。
“三公主,这是我盯着小厨房做的酒酿圆子,刚做好,再不喝就凉了,确定不起?”三青好声好气地说着,把托盘上的碧玉青碗放在圆桌上后冲着王默扇了扇味道。酒酿香甜的气息就顺着风飘进她的鼻子里,勾起了王默肚子里的馋虫。不等他再请,她就乖乖地在宫女的侍候下洗漱完毕,麻利地坐到桌子前品鉴她的最爱。
热热的羹汤温暖了她的身心,甜滋滋的味道令她的起床气消散了大半。
“三青,来尝一口嘛!好吃的!”说着,王默把碗推向他。
“不了,我不爱吃甜。”
王默看着无动于衷的他,只叹某人无福消受,然后继续享用了。
那时春光正好,寝殿里王默正美滋滋地吃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三青正直直地看着她。那双潋滟的桃花眼,即使是易容也没有遮住其中的风采,饱含柔情。
不知道为什么梦见了这一幕,泪水从眼角蔓延开来,这冰冷的感觉惊醒了王默。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没有如预想的身处大狱之中,身下躺的是一方齐整的雕花木床,周围布置简洁,房间不大像是一处偏殿。
她撑起身子,看见了床边放着的信封以及诏书。
信封上的几个字令她潸然泪下——吾爱默默亲启。信里他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并为她安排了一条自由的路。他说:你就是你,不是什么亡国公主,也不是什么复国反贼。自由,我希望你能就此自由,为自己而活。
是啊,她好像从来都没有为自己而活过。从前是为了父皇的恩情在后宫中挣扎,现在是为了逝去的亲人在前朝弑君。可父皇只拿她当作保护公主的一枚棋子,前朝臣子只当她是他们追逐皇位的一把匕首。没有人在乎她本人,除了三青,除了清漓。
泪水还是止不住的流淌,一滴一滴砸在她的裙摆上。她感觉到自己的双眼胀疼,可眼上的疼痛抵不过心痛,近乎痛到麻木。
王默闭上眼,虔诚地吻了吻信纸,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地落下,晕开了他的名字。她想上手抹去,想到破镜不可重圆就停下了动作。她双手拿着信纸,注视着那片痕迹,等到它消散不见只留下晕开的墨迹。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放回信封,把信封藏在了贴近自己胸口的地方。
“吱呀”,屋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宫女,想要将她引出宫外。
王默拒绝了,朝着外面飞奔而去。阳光沐浴在她的身上,留下的却是一片阴影,挥之不去。
他的妹妹给了她一巴掌,她不在乎。她千辛万苦寻来,只为再见他一面。他被御医团团围住,隐约间她只能看到他苍白的面容,不知生死。
“我能帮他永绝后患。”王默直面着韩冰晶饱含恨意的面容,那冰冷刺骨的眼神一刀一刀刺向她,仿佛能使她鲜血淋漓。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这些?王默,你有心吗?”韩冰晶拽住她的衣襟,高声质问。
“他生死不知。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他的天下,他的亲人。”王默无动于衷,像一具了无生机的木偶,她的双眼空洞无神。
韩冰晶没有回应她。她看着公主扑向他那里,拂在他的手边抽泣。
颜丞相回应了她。她跟着他查办了所有她知道的前朝逆贼,他们的崩溃哭嚎于她而言就像石子坠入深潭,只能泛起一瞬的涟漪。
解决完后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合眼歇息。下马车后,二人乘着夜色向皇宫大门走去。
“他怎么样了。”
“阿冰说,他还活着。”
“活着吗……”
“没有醒来,但性命无忧。”
“没有醒来,性命无忧……”她一字一句默念着,泪水又划过她的面颊。
忽然,她停了下来。颜爵向前走了几步才看到她不动了,他没有上前,淡淡说道:“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你本来就没有下死手吧。他喝下去的毒药不多,阿冰也一直在注意他的动向,这才把他从鬼门关给拉回来。”
开始,王默呆楞着。接着,她朝着颜爵行了一个叩拜大礼,沙哑着嗓子说:“我已无颜面对他们兄妹,无颜再迈入这座宫城。”
第一叩,接近石制硬度的地面被磕出了一声闷响。“多谢颜大人帮我,也多谢您告诉我他的消息。”
第二叩,再一声响,她还是那么毫不犹豫。“这是我的错,对不起大人和公主,更对不起他。我会游历四方,寻找神医为他医治。我永远是有罪之人,这都是我死里逃生应做的,不敢祈求原谅。”
第三叩,她的额头已经通红一片,脑中满是嗡嗡的杂音。“劳烦颜大人记住,一定要告诉他。我会自由的,我会做我自己,请放心,所以忘了我。”
天旋地转间,她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了,那些话耗尽了她的力气。她朝着反方向走去,远离了宫城。
她慢慢踱步,一片静谧间远远飘来了颜爵的话语:“你就那么确信他能醒来?”
“会吧。”她既然能遇到独属于她的救赎,他为什么不能呢?她会穷尽一生为他找寻,就算付出她的生命。这是她唯一的赎罪之路,是他唯一的希望之路。
五年后,水清漓在混沌间醒来,光亮刺痛着他的双眼。在妹妹喜悦的哭泣声中,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一片迷茫中,他的手中被塞了一封书信。他虚弱的无法打开,只能叫人念给他听。最后一字念完,他久久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床幔,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水。
打开来看,上面写着:三青,清漓,我按照你所说的做了,请你安心。我爱你。
生死之隔,颇为遗憾。如若二人皆存于世间,却彼此错过,才是最大的遗憾。无论怎样,上天都没能为他们书写一个完美的结局。他这一生再也见不到她了,能得知她的心意足矣。
我们这一世都身不由己。
下一世,我想简简单单的做个读书人,能够再一次遇到她。
下一世,我想平平安安的当个农家女,能够再一次遇到他。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