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上,中秋。
江予杳拖着疲惫回到酒店,暖黄的灯光随着她的走动挨个儿亮起,今夜的风有点大,吹得房间里冷冷清清,没有丝毫人气。
甫一进门便瞧见桌上的面条,面条是手工揉的,三片牛肉,两根上海青,一个两面金黄的煎鸡蛋,红油浮在面上,少许葱花点缀。
可能未料到她今天回来的这般晚,面条只剩点余温,融成一坨拌不匀了。
看起来就不好吃。
蠢,也不知道关好窗户,提前拌匀。
江予杳拿起筷子随意搅和两下,放下筷子,将书包中的东西全部抖出来,捡起礼,边脱衣服边朝浴室走。
哗哗。
江予杳仰着头,由着冷水击打脸颊,细流轻轻滑过她的肌肤,顺着地漏溜走,过了会儿,江予杳避过水帘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水。
看着镜中的自己,江予杳颤着手抚上镜中的她。
镜中的江予杳赤裸的身体上裹满密密麻麻的伤疤,有新的淤青,有旧的疤痕,她的脸色苍白,眉尾低垂,眼中透着无尽忧伤,难掩颓色。
江予杳闭上眼,额头轻轻与镜子里的江予杳贴近,试图从中探寻出一丝温暖。
江予杳,你打算怎么办啊…
说话不算数的人…
真的很讨厌…
但我真的好想你,你能不能回来,再抱抱我...
我好难受。
杳杳,我冷。
江予杳瞧着镜中发抖的人,换了热水。
浴室内热气腾升,水汽渐渐在冰冷的镜面上镀了层薄膜,只剩江予杳额头贴上的那一小片,可与镜中的红眸清晰对视。
江予杳摩挲着自己的指间,粉粉嫩嫩,淋了许久的冷水,还是温热的。
明明是最适宜的温度,人体的温度。
她有着人体的温热,为什么没有人能真正牵牢她不松开呢?
除了他。
他最后还是松开了。
江予杳贴着墙蹲下身,抱紧自己。
水是热的,墙是凉的,割裂。
“我好想你啊。”
“你让我保护她,我做不到,她到现在都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怎么都找不到你,你瞧,她那么厉害,是不需要我的保护的。”
“与她共处这么多年,你还不清楚吗?她是一条美人蛇啊,不是你心中柔弱的小白花。”
“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多留一会儿呢?”
“你说要陪我过生日,我做的蛋糕你还没吃,你怎么可以丢下我走了呢…”
有液体顺着眼角流下,江予杳不知道是水还是什么,流过嘴角时她伸出舌头尝了一点,咸的苦的,令人心发慌。
江予杳突然站起身,抹开水珠与镜内的人对视:“你没牵牢我的手,你食言了,所以以后的我食言,你应该不会生气吧?”
“我们扯平了!”
江予杳胸脯起伏,怒气逐渐翻涌,像是发了疯,她使劲揉搓身体,皮肤承受不住如此暴行发红发痛,江予杳仍不停手,宛如身上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江予杳搓动的力度越来越大。
砰!
一阵安静,水流声消失。
良久,江予杳穿好浴袍,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来。
原本干净的客厅被江予杳作弄得很凌乱,到处散落着衣服、鞋子、书本,江予杳似是没注意到地上的东西,或者说压根不在意,游魂般踩上,抬脚,在杂乱的衣服堆中翻出个盒子,端着面条轻飘飘路过,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江予杳进了卧室,将礼和盒子随意抛到大床上,打开衣柜拿出保姆替她备好的明天穿的衣服,端着面条盘腿坐在大床上。
江予杳塞了口面条,空出一只手把玩着常明给她的盒子。
琬琰颜色的纸盒,点缀着不明显的亮金碎片,打开盒子,里面是个钥匙扣,很小巧,有两个半玉质的机械吊坠,一把锁,一把钥匙,赤璋和青圭的渐变色。
还有一张贺卡,打开,写着几个秀气的簪花小楷。
“生日快乐。”
江予杳手腕轻轻一甩,贺卡进了垃圾桶,她几口吃完面条,重新拿起钥匙扣,发现这两个挂件虽然很小,但锁上有个钥匙孔,她试着将钥匙插进去。
啪嗒。
锁的中心裂开一道缝,打出一束光印在天花板上,江予杳关掉灯,荧光闪闪,好似真的有一片星河为她流淌。
江予杳食指挂着钥匙扣靠着床头,钥匙扣在她指间晃动,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江予杳知道自己应该丢掉这个东西,若是不扔,被筱免发现她身上有别人送的东西,不说扔东西了,她可能还会去半条命。
但她莫名舍不得。
那可是青圭啊,就算有讨厌的赤璋,也是她最喜欢的青圭啊。
所以,江予杳将钥匙扣藏进了礼,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鸣珂。
这一晚,江予杳睡得很踏实,就像在他怀里般,恬静温馨。
教室里,自习课。
“明姐,你这次走多久?”
常明瞥了眼班里最不让人省心的何故:“舍不得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向校长诉说你对我的不舍之情,留下来陪你?”
何故挠挠头:“哈哈,我就是问问。”
常明捏了个粉笔头子三分投,正中目标。
全班哄堂大笑。
“别以为我走了你们就有的玩了,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了,高二了!”常明看着下面学着自己摇头晃脑的几个调皮鬼,叹了口气,“也难为你们想着我了,为了感谢各位对我的挂念之情,我专门请蒋主任帮我代课,接下来二十天,你们的班主任兼生物老师就是蒋主任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底下的学生哀声哉道。
“还不如明姐在呢。”
“明姐,不要啊啊啊!”
蒋主任是全校出了名的严苛,只认成绩不认人,在他手底下学习,稍有不慎就得吃竹子炒肉。
“所以…”常明面露遗憾,拉长音调,“祝各位平安坚持到在下回来。”
江予杳趴在座位上补觉。
也不知道筱免最近几天吃了什么疯,一个劲儿的折腾她,真的烦死了。
不过,江予杳还是挺高兴的,她终于可以暂时离开筱免一段时间。
江予杳要代表学校去参加全国高中生生物竞赛,竞赛开始前有半个月的集训,完全够江予杳喘口气了。
为什么以江予杳目前中末的年级排名,可以去参加如此重要的竞赛呢?
因为无论江予杳成绩下滑多严重,她的生物、化学成绩一直保持年级第一,况且去年她为学校捧回了一座奖杯,狠狠拉来了许多生源。
这次的带队老师,是常明。
虽然五班的成绩一塌糊涂,常明很不放心这群熊孩子,但领导要求常明带队,常明只得在出发前再次对这群小崽子三令五申、耳提面命。
坐上动车,江予杳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顺畅许多,当然,如果没有常明在她耳边叽叽喳喳的话,体验会更加舒适。
“江予杳,这次的竞赛对你来说,很重要。”
江予杳掀开眼皮:“用得着你说。”
言下之意,你快闭嘴吧,唐僧。
江予杳是真的烦了,她以为自己暂时脱离了筱免的桎梏,可以松懈一会儿,却不想多了个唐僧在耳边念经。
从上车开始说教,到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了,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期间常明就喝了两口水,真是一秒钟都没浪费。
常明深吸一口气,保持微笑,她知道,江予杳就是河豚脾气,有毒,带刺,一点就炸,算了,她是老师,不和叛逆期的小孩计较。
“你应该知道,如果这次你继续拿金奖,只要你明年的成绩在二本线以上,你就可以保送中农,你不是想成为生物科技学家吗?”
常明循循善诱:“中农的生物科技研究院是我国顶级的生物研究院,甚至在国际上都有极高的话语权,听说这一次的竞赛由研究院的院士出题,目的是为以后的生物科技学人才做储备,这次把握住机会,你离梦想就更近一步了。”
江予杳泼了勺冷水:“哦。”
常明不经有些气馁,上车谈话这么久,江予杳只回复了她两句话,还都是因为吵着她了,亏她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这不是三加二减五——等于零嘛。
常明不泄气,凑近江予杳耳朵继续施法:“予杳,听说集训的老师是研究院的院士,上课的时候你可不要像在学校一样睡大觉啊,要给老师们留下好印象,就算你拿不到金奖,至少可以让他们记住你…”
江予杳觉得常明这话越说越不对耳,她打断常明:“你在咒我。”
常明赶紧顺毛:“没有没有,我只是打个比喻,主要是想告诉你这次集训你一定要好好表现,为以后进研究院做准备…”
江予杳摘下墨镜与常明对视:“谁告诉你我要进研究院?又是谁告诉你我的梦想?你哪来的自信觉得单凭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激发我的动力、改变我的未来?”
“不要觉得你比我年长几岁,就可以以老师的姿态训诫我,我感谢你在我身上的用心,但我不需要,我现在只想好好比赛,拿到金奖,其余的事儿,比如以后我做什么,都不需要你来操心。”
“我是个烂人,一辈子就这么过了,以后捡垃圾也好,当乞丐也好都与你无关。”
“所以,麻烦常老师闭上嘴,不要再在我这种烂人身上浪费口舌。”
江予杳不管常明僵硬的表情,戴上眼睛耳机闭目养神。
常明沉默,抿着嘴坐回原位。
江予杳得偿所愿,接下来的四个小时她耳边终于清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