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从夏威尔的眼眸中看到了平静,那种平静是大洋风暴来临的前兆,看似温柔,却波涛汹涌。
他还如往常一般,称呼他为‘中校’,脸上悬挂着虚无的微笑。
“彼得秘书。”安德烈回以同样宽厚的微笑。
“冒昧问中校一句,这里已经没有德日战俘了,上校马上也要回莫斯科述职,您身为情报官,更应该先一步回莫斯科向上级同志汇报情况才是。”夏威尔温和道。
“这件事就不需要您来考虑了,您作为上校身边的秘书,还是好好的为上校服务才是。”安德烈一向骄矜。
漂亮的德国人给他敬一个军礼。
倒是不错,没有了那些德国人的死板姿态了。
安德烈笑容满面地与他错开身。
昨夜,他刚刚拥抱过他的北冰洋,被季风熏暖的北冰洋流淌着他的温柔,让他沉溺。即使现在他温柔的大洋被海崖玫瑰所吸引,但只有同是生长在大洋之边的自己,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你一直都心不在焉的。”亚历山大看着他憔悴的玫瑰,心里的愧疚无以复加。
他大抵是疯了,明明昨天是要拧断向日葵的花茎,可最后美丽的向日葵依然让他爱不释手。
他背叛了他的玫瑰。
“萨沙,你离开军方吧,我们回索契;我想去看海,我希望我们的亲朋好友都在。”夏威尔温柔地笑着,惨淡的唇角依然鲜艳如初。
“保卫苏联,是我的责任。”亚历山大认真道,他并非贪恋权力,而是在这里,在这个位置上,他要一直爬地更高,才能保全自己身边人。
一个平民,随时都会被杀戮。
这是战争和政治教会他的现实。
他从卫国战争中走来,看到的,听到的,了解的,熟悉的,远比单纯的德国青年多得多。
德国人咬了咬嘴唇,最终也没能说什么;很多年后,亚历山大无比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能从政治中脱身,带着他回到索契去。
人生如水,奔流不息终不回。
1949年,夏。
漫山遍野的花楸树,稚嫩的花朵在枝桠间点缀,北国的明亮颜色在其中盛开。
“瓦列什卡”
“嗯?我亲爱的朋友,小夏威尔?”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一切都应该结束,可我怎么总觉得还有好多事都要变成永远的秘密。”
瓦西里望向他,“亲爱的小夏威尔,你怎么也变得这样疑神疑鬼的?果然这西伯利亚风水就是差,让这么可爱漂亮的小夏威尔也变得多愁善感了。”
夏威尔因为他的玩笑话心情也好了不少,“瓦列什卡,我问你哦,你如实回答。”
“请讲,德国的小绅士。”
“安德烈,爱萨沙。”
瓦西里挑眉笑道,“是呀,他爱他,可萨沙爱你呀。”
“不,萨沙并不完全爱我。他对安德烈,有种阳光雨露对向日葵的怜惜和赞美;瓦列什卡,萨沙,喜欢类似于太阳花一样的人。”
瓦西里笑容揶揄,“胡说什么呢,你这小脑瓜子一天天的都在天马行空,看来共产主义的熏陶还不够啊。”
“我在说一个很严肃而认真的问题,这关乎于我们之间的一切。”
看到夏威尔执意的求知,瓦西里心头轻叹,“小夏威尔,你看着眼前和未来,就已经很好了。”
又是这样模凌两可的说法,夏威尔捧着脸,望向遥远。
他想起了兰多尼斯夫妇,先生和太太墓地上,那串串芳香馥郁的铃兰,是否还依旧开的鲜艳?
第一次,他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寒冷的国度,回到自己的故乡。
不是索契,不是希腊,不是柏林,是巴伐利亚。
永远明媚的彩虹之城,巴伐利亚。
他要和莫桑,先生太太,还有他的朋友们一起,回到美丽的巴伐利亚。
子夜。
他依旧蜷缩在角落,将自己沉入精神世界。
久久凝望着画本上,巴伐利亚的春天。
归来的人今夜没有走到他身边为他解答疑惑,而是自顾躺在沙发上,那双蓝眸是亚细亚早春的晴空,只可惜比贝加尔湖还要冷。
他背叛了玫瑰。
向日葵太过耀眼,让他再次将他当作永恒的太阳花。
两个人似乎在僵持,若是往常,夏威尔必然会爬到他身边来,将脸贴住他心口;可现在,他蜷缩在唯一光明的地方,不理会黑暗里的人。
“你要走了吗?”
亚历山大说出这句不明就里的话。
“瓦列什卡和你说的?”
“小夏威尔,瓦列什卡可不是这种人,是你出卖了自己。”
“我不喜欢这里,太冷了,按照日内瓦公约,我也可以离开这里了;更何况,我本就不是战俘,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爱德国,不爱苏联,在德国任何地方,我都可以安心,唯独不愿意待在这个只知道穷兵黩武而又寒冷深邃的国家。”夏威尔一说完,才惊觉自己将本始想法全部暴露出来;他咬住颤抖的牙关,第一次的感觉实在是不好,让他内心深处始终畏惧着他。
黑暗里又响起了脚步声,夏威尔抱紧双膝,他知道没有人能从愤怒的萨沙手里救下他,没有。
“萨沙,原谅我,我实在害怕……”
“看着我。”
那个声音很近,就在面前,夏威尔慢慢抬起头,那双湛蓝色的美眸里倒映着西伯利亚的雪。
冰雪消融了,软化成一汪浅浅的水,像故乡的河。
善良的德国青年终究是不忍心去看这汪水 ,里面包含了太多的酸楚和凄切。
他甚至不敢相信,这种感情来自高傲的苏联上校。
“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你为什么和帕沙一样,都骗我。”
“不要提起帕沙这个名字!不要提起他!”夏威尔.安德塞尔捧住他的脸,用力地捧住,“他令我害怕!我们的痛苦全部源自于他!可这是战争,战争!战争哪里有不死人的!难道你们的手就干净!你是苏联人,可你一样是波兰人!你们不也杀了二万的波兰军官吗!你们付出了2260万的生命,可德国也得到了同样的代价!这么多人没了命!这么多人都在赎罪!难道还不够吗!你还要多久才能放过我们!你什么时候才能不以帕沙的名义去支配我!你说啊!说啊!”
夏威尔望着他,看到贝加尔湖的水惊涛骇浪间,缓缓滑落……他在哭。
自己说到了令他最伤心的事。
善良的德国青年痛苦地将他抱在怀里,他拥抱自己的爱人,他爱雪,爱第一场冬藏的雪。
“萨沙!我求求你,你放过你自己吧!我们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苏联,我们就可以抛弃身份,跟随海洋去世界的任何地方!”
“小夏威尔……”萨沙的声音脆弱而可怜,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也是这样的,“我没了父亲,没了母亲,没了外公,没了哥哥;可我还有瓦列什卡,还有老弗拉基米尔,还有莎娜阿姨和迈雅奶奶。你完全可以理解我的,因为我们,同心同体。”
夏威尔松开他,撇开眼,眼泪含目中,久久不落。
他依然是懦弱的人。
亚历山大爬上去,伸手轻轻抹掉他的眼泪 ,“对不起,你说得对,我不该以帕沙的名义去左右你和莫桑……我求你爱我好吗?”
夏威尔捉住他的手,贴在心口,“不要乞求,你很骄傲,你的乞求我根本不敢承受。”
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间皲裂出不该出现的纹路。
愧疚彻底淹没萨沙。
高傲的苏联上校再也不敢看向他,沉默起身,打开门走出去后,一夜未归。
而德国人,也蜷缩了一夜。
飞机在头顶呼啸而过,尖锐的声音就像死神的镰刀破空而来,落下他的阴影。
尖叫声,痛哭声,混杂在一起,犹如一场地狱的交响曲。
“先生!太太!”
德国少年从学校一路狂奔回来,甚至差点被轰炸而落的碎石砸死;大地在轰炸中也变得摇摇欲坠起来,他好不容易站稳脚跟,管家和侍女此时不见了踪影,他们有的横尸庭院,有的四散奔逃。
“先生!太太!”夏威尔冒着死亡的风险冲进每一个房间,终于找到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先生和太太。
先生的腿被横梁砸断了,太太拉不动他;夏威尔和太太把房梁搬开一点,先生慢慢挪动出来。
“小夏威尔!”先生虚弱地靠在太太怀里,“你和安娜走吧,不要管我了!英国人的飞机来了,我们都逃不掉!”
他在被房梁砸中的那一刻,就一直想赶走自己的妻子,他不能让妻子涉身险地;可现在,连他们的小天使也因为他陷入这样的危地中。
“不!”
安娜太太哭泣,稚嫩的德国少年满眼泪水的摇头。
“先生!我一定要带你们出去!莫桑不能失去你们!”
夏威尔和太太扶起先生,拼尽全力地想要逃离这里。
但很不幸,死神选中了他们。
飞机盘旋,在死神的命令里,向兰多尼斯家投下一枚炸弹。
“小夏威尔!”
在最后时刻,先生和太太奋力将他推出去,天旋地转中的夏威尔听到最后的轻语,“小夏威尔!替我们照顾好莫桑!”
泥沙俱下。
就连夏威尔也被气浪掀飞好几米远,摔在地上,狠狠咳吐出一口鲜血,陷入黑暗。
先生,太太……
仿佛万年,仿佛朝夕。
夏威尔从恐怖的噩梦中醒来,他的家,已经变成废墟。
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很熟悉的人。
只是那个人不再穿着温柔的衬衫,而是军装,德国的陆军作战服也变得脏乱,上面还有敌人的血迹。
“莫桑……”
莫桑.兰多尼斯九死一生地从东普鲁士的战场上回来,却看到自己的家化作废墟,他的父亲母亲,变成灰烬;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废墟前;爬在废墟间,不断地挖掘着,手指鲜血淋漓。
“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爸爸妈妈……”
决堤的泪水打湿焦土,他声嘶力竭地哭叫着。
心痛若死。
不断地咳着血。
“莫桑!”夏威尔连滚带爬地去到他身边,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到他的身边去的,“我在!我在!我还在!”
他抱着心碎的莫桑,不断地安慰他,用脸贴住他的脸。
“小夏威尔……”莫桑蜷缩在他怀抱里,“我只有你了……我没有爸爸妈妈了!”
兰多尼斯家族式微许久,到了这一代,莫桑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亲人了;夏威尔已经是他唯一的亲人和内心依靠了。
“莫桑,我会一辈子都在你的身边,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信仰!”
夏威尔看着眼前的废墟,他向先生太太发誓。
当天夜里,他安顿好莫桑后,找来了一套勉强干净的衣衫给他换好;苏联的大军已经包围了柏林城,他不能再让莫桑因为战争收到任何伤害。
那段时间他带莫桑东躲西藏,几乎沦为乞丐。
5月9日,德国投降。
苏联大军长驱直入。
也是这一刻,注定了未来。
可再美好的爱情,也抵不过责任。
他的亲生父母给予他第一次生命,却将他残忍抛弃;
而先生太太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他;
莫桑给予他第三次生命,没有莫桑,他也早就跟着先生太太一起死了。
他是一个贪心的人。
他的生命可以奉献给两个人。
萨沙和莫桑。
但他的信仰,只是莫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