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风渐小了。
站在暖阁门外的宫人们,或多或少都听到了皇上与淑嫔的对话。此刻,尽管皇上已经离去,他们却仍不敢贸然进入,生怕触了眉头。直到玉蕊等人急急忙忙赶到,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柔婉依旧跪伏在地,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玉蕊与镜心连忙上前欲扶起柔婉,然而柔婉却轻轻推开镜心,紧握住玉蕊的手,眼中泛着泪光,神情急切。
赫舍里.柔婉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玉蕊猛地一怔,声音不由陡然提高。
玉蕊娘娘,陈年旧事不该在时时挂念着。佟佳大人与娘娘并无相干。
玉蕊明白,隐瞒表少爷的事情一旦被娘娘知晓,必定会引起她的震怒。然而,在这动荡不安的时局下,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去关心旁人的死活。若娘娘得知真相,定会不顾一切前去营救,但如今两人的身份地位已是云泥之别,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灾难。因此,他们知此刻绝不能有任何差池。
柔婉愣了愣,忽然抬起手拼命地抹眼泪。
之后她什么都没再问,摸不干净眼泪慢慢的坐了起来,将头埋入膝间。
柔婉的脆弱如同锋利的刀刃,深深刺入了玉蕊的心扉。玉蕊急忙半跪而起,温柔地将柔婉拥入怀中,试图以自己的温暖驱散她内心的寒意。
玉蕊娘娘哭过之后,不要再念了,对所有人都好。
回养心殿后皇上又宣纯嫔见驾,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被训斥了出来。
李玉见纯嫔被遣返回宫,连忙准备了一杯安神茶送入内室。皇帝接过茶盏,轻轻啜饮一口,茶香袅袅,似乎能暂时平复心中的波澜。
李玉皇后娘娘遣人送来百合莲子汤,皇上可要用一些。
皇上摆了摆手,将手中的茶盏稳稳地置于桌面上,随即站起身来。一旁的宫女见状,连忙上前服侍他更换寝衣。躺到床上后,皇帝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外间,李玉默默地熄灭了两盏蜡烛,帐幔内的皇帝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弘历明日你安排人带着她出宫,备一壶酒吧。
李玉手持烛盖,手微微一颤,一滴滚烫的蜡油不慎溅落至掌心,瞬间的剧痛令他猛然回神。
李玉是,酒是要给娘娘带上吗?
皇帝沉默不语,心中波澜起伏。今日柔婉的辩解并非全然不信,然而他所掌握的种种证据却指向了一个无法忽视的事实——柔婉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至今未能释怀。往日的争斗不过是一些宫闱琐事,无关大局;但如今,这些私情却牵涉到了朝堂之上。赫舍里氏的女人素来聪明绝顶,而佟佳明昭更是前途无量。若二人之间真的有所牵连,日后恐怕朝堂之上将难以安宁,甚至将来可能引发一场不可收拾的女祸。这样的先例决不能开,半晌道
弘历不,送到养心殿。
李玉是
第二日亥时,一辆马车缓缓碾过路边的青石板,向黑暗深处驶去。夜幕低垂,城中已实行宵禁,除了巡逻的士兵和打更的更夫,四周一片寂静,再无其他声响。柔婉坐在车内,手指不停地摩挲着手中的念珠,心中满是忐忑与不安。她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往何方,突然,马车的速度渐渐放缓,最终缓缓停下。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进忠敲了敲车帮低声道
进忠贵人咱们到地方了。
柔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掀开车帘,迈步走出了马车。进忠连忙伸手扶住她,柔婉借着四周昏黄的灯笼光,看清了自己所处之地——天牢。心中的疑惑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但她只能强忍着不安,跟随进忠往里走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进忠停下了脚步,示意柔婉独自前行。
绕过一道弯,一抹记忆深处的轮廓赫然映入眼帘。那人身着长衫,身材颀长,周身散发着一种清冷而雅致的气息,虽无英武之态却自成风流。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他缓缓转过身来,双眸在瞬间与她相遇。那一刻,四周的嘈杂仿佛瞬间消散,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二人的呼吸与心跳。
还是明昭先反应过来跪下请了安。
佟佳.明昭罪臣请贵人安
柔婉紧握着手中的帕子,步入阴冷的牢房。一缕冰凉的月光从高窗缝隙间透射而入,轻轻洒落在她与那人的身上,为这沉寂的空间增添了几分凄凉之美。
赫舍里.柔婉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明昭缓缓起身望向高高的窗口。
佟佳.明昭是啊
柔婉轻盈地坐在桌前,从精致的茶壶中缓缓倾倒出两杯清茶。明昭则静静地在她对面落座。柔婉轻轻端起其中一杯,浅尝一口,那苦涩之味仿佛直击心扉。
赫舍里.柔婉弄成这样值得吗?
柔婉心中了然,明昭之所以无端遭难,全因他毅然决然地上书,恳求圣上明断是非,严惩罪魁祸首。若非这份坚持,他又怎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她亦深知皇上今日让他两人相见的目的,终究是放心不下,疑心他们之间有所勾结。这便是她枕边人啊。
佟佳.明昭进言于君前,不为私利,只为苍生谋福祉,江山稳固此心可昭日月。
佟佳.明昭罪臣宁做,笔直折断的剑,不做弯腰,曲存的钩。所以何来的值不值,罪臣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越是如此温柔地诉说,柔婉心中的愧疚就越发沉重。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急于救出额娘他们,事情又怎会发展至此?如今,他深陷困境,而她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一句歉意也无法传达。
赫舍里.柔婉我……
佟佳.明昭事情迟早会发生,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世间的事,又岂是区区一介女子所能左右的?贵人如同明月,何须被尘埃所遮掩其光辉。
柔婉眼中的情绪骤然波动,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勉强挤出一抹扭曲的笑容,正欲开口,耳边却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她明白这声音是在催促她离开,明昭显然更快地领会了这一点,立刻起身恭敬地送别。柔婉刚一转身,背后便传来一道清冷至极的声音。
佟佳.明昭这样的烂糟污泥,月亮不该照进来的。
柔婉迅速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未曾回头。
柔婉走出牢房,进忠扶她上车时,他的袖口不经意间露出了一本小册子的一角。进忠眼疾手快,迅速将它塞回袖中,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
进忠硌着贵人了。
柔婉收回目光,眼中满溢着失望,她迅速步入车厢,静静地坐下。
赫舍里.柔婉多谢
进忠坐在车帮上,耳畔传来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多谢”。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深邃起来,驱车继续前行。
马车缓缓前行,车内,柔婉不停地摩挲着手中的念珠,心中却波澜起伏,难以平静。当马车穿过宫门,她反而镇定了许多。下车后,她仰头望向那轮依然明亮皎洁的明月,不禁露出一丝怅然的微笑。随后他摘下了手腕上一只水头极好的玉镯,递给了身旁等待的进忠。
赫舍里.柔婉若是我此番无法脱身,随跟着我的人恐也难逃厄运。烦请你施以援手,倘若他们能安然度过此劫,望你能寻一妥当理由将他们送出宫去。
说完,她对进忠郑重地行了蹲安礼。
进忠紧握住手中的玉镯,行了一个标准的打千礼,动作既恭敬又不失敏捷。
进忠娘娘言重了,奴才定当尽力而为。
得了他的一句许诺,柔婉在昏黄的灯光下缓步走向养心殿。被引至偏殿后,一名宫女为她奉上一杯热茶,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下了。约莫一刻钟后,殿门被轻轻推开,皇帝步入其中。柔婉连忙起身行礼,而皇帝并未立即让她起身,而是径自坐到榻上,目光落在那半盏未尽的茶水上,面色晦暗难测,缓缓启唇。
弘历你倒是从容不迫,不卑不亢,如此冷静。
柔婉声音清冷。
赫舍里.柔婉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妾无过,何不冷静?
皇帝瞳孔不经意的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
弘历这么说来还是朕冤枉了你不成?
赫舍里.柔婉冤屈与否,皇上心中自有定夺。这些年妾身所说所做,您难道不是一清二楚吗?疑心若生,则事事皆可成真;疑心若无,则风平浪静。自妾身等嫁入宫门之日起,哪个不是被防备、被利用?若妾之死能够消除皇上的猜忌,妾甘愿赴死,以证清白。
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过柔婉的周身。
弘历说的好,李玉赐酒。
话音刚落,李玉便端来一个梨花木托盘,上面放置着两只以寒玉精制而成的酒杯,一靠近便能闻到酒香四溢。柔婉的目光虽淡漠,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随手拿起一杯,一饮而尽。放下空杯后,见李玉并未留意,她又拿起另一杯,嘴角微扬,再次一饮而尽。皇帝轻轻挥手,示意李玉退下。
赫舍里.柔婉谢皇上赏赐好酒。今日妾还有一番话要进予皇上。
弘历但说无妨。
柔婉跪地,声音清冷而坚定。
赫舍里.柔婉在朝堂之上,群臣云集,其间既有心怀天下的忠良之士,亦不乏图谋私利的奸佞小人。那些忠诚于社稷的大臣,即便言语尖锐,直指时弊,却也出自一片赤诚之心;反之,那些以私欲为重者,则擅长编织甜言蜜语与谣言惑众,企图蒙蔽君王的视听。平庸之辈,其言多空洞无物,易被揭穿;而狡猾者则能将真伪混杂,令人生疑。依妾之见,治国之本,在于君主需具备明察秋毫之慧眼、兼听则明之聪耳,更要有胸怀天下之壮志。皇上既耳聪,目明,何不静心思考,仔细甄别,判断哪些大臣是真心实意为国效力,哪些又是暗藏私心,图谋不轨呢?
赫舍里.柔婉谋公者有了危险,皇上便会孤立无援,君主孤立无援,臣下便会结成朋党,臣下结成朋党的局面,责任在于君主失职。妾一人惹出的祸端,自己承受,实与旁人无关。
皇帝听完她的话沉思半晌。
弘历你刚才说的这些,难道是代佟佳明昭向朕谏言吗?
赫舍里.柔婉请皇上明鉴,朝堂大事妾怎敢妄加评论,更遑论替他人进谏?这仅是妾的肺腑之言,听或不听,全凭皇上定夺。
皇帝听完后沉默不语,随即转身离开了偏殿。柔婉缓缓从地上站起,心中明白自己已尽人事,接下来的一切便只能听天由命。她深知自己的时间无多,甚至死后可能连名字都会被抹去。但这样也好,她早已厌倦了这宫廷中的尔虞我诈。正思量间,李玉从门外走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李玉淑主子,奴才送您回去吧。
赫舍里.柔婉怎么还怕我脏了这个地方?
李玉听完目光温和,似春日的阳光。
李玉淑主子,一杯为毒,二杯为药,皇上说主子身子不好又喝了冷酒还是早些回宫的好。
柔婉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是该怨恨自己多饮了那杯酒,还是该庆幸这一时的冲动。她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说不出的苦涩与苍凉
赫舍里.柔婉呵、呵…呵…呵,人生在世,如同轻尘栖弱草,何时风雨难料啊。
李玉见淑嫔虽笑,但她的眼中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那悲伤仿佛冬日里的细雨,冰冷而刺骨,更令人揪心的是,她的神情中还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