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记忆进入大脑导致了短暂的晕厥。韩诺亚昏倒在沙发上,再醒来,已经过去四个小时,老式挂钟永远在嘀嗒走着,显示着下午五点。
果然记忆是有分量的东西,他感觉身体没那么轻快了,头疼得厉害。
即使只有十七年的记忆。
原来,他在十七岁时就去世了。
记忆在脑中乱成一团,但他似乎能抓住其中特殊的一部分,是他上高中之后。
他那时候坚定了对音乐的热爱与梦想,进入艺术高中就读。在那短暂的几年里,有一个人占据了他记忆的大部分画面:
那个人,深蓝色的头发,紫罗兰一样的眼睛,他叫……
韩诺亚心脏猛地刺痛。
南艺俊。
韩诺亚已经在南艺俊家门前静静站了许久。
仿佛是命运的线饶过阴阳两隔,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见到你?
你不应该还活着吗?
在遥远的、已经回不去的人间,曾经有一个名叫南艺俊的高中生。
他运气不好,作为生父出轨的孩子降生。父母离异后,母亲重新组建了家庭,父亲也有了新欢,不愿抚养他,只给他基本的钱让他凑合活着。
是对音乐的热爱支撑着他扛起本不属于他的重担。
那时的他就像飘在充满风暴的海上,只抱紧一截枯木,他必须用音乐保护自己,否则就要溺亡。
于是他报名上了市里最好的艺高,在那里短暂地喘一口气,他还认识了此生最好的朋友,韩诺亚。
可他的命真是苦涩。大抵是因为上艺高的学生都家境优渥,像南艺俊这样穷酸的注定被排挤;而他又是因为真才实学被录取的,在音乐上总是压那些人一头。
于是他开始遭到霸凌。
那些人总是很隐蔽。无论是放学后堵他在厕所里,还是他们打的地方。他们往往是打他肚子上大腿上这些不容易被人看到的地方。
疼痛对他本不算什么,死不了残不了就行,可那些话他怎么也忘不掉。
是啊,他们说得很对,他确实就是这所学校里见不得人的爬虫,站在别人身边都脏了那人的衣服。
他们说,“他肯定不敢说出去”。
真了解他啊。就算他敢,大概结果也是不了了之,他一个无权无势连父母都不要的普通人,得罪的不是富商就是官宦,就算报警,正义又怎么会眷顾他呢?
况且,他们算准了他自卑。他自卑到宁愿挨打,却连把这些事告诉他最好的朋友都不敢。
诺亚是那样耀眼的人,事实上似乎这所学校里的所有人都是这样。不过在南艺俊心里还是诺亚最好了。
太阳越耀眼,群星越隐蔽。
多少次与他并肩走着,南艺俊都冒着虚汗。
夏日骄阳下,独他一人浑身湿透,衣摆好像滴着水,他在六月感到寒冷,就像阴沟里的水鬼上岸。
不只因为他的校服发皱而韩诺亚的总是平整,更因为他那颗在喜欢的人面前带着尊严的心。
他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就像一颗扭曲的虫卵,与身边所有人格格不入,性向也与社会格格不入。
他无法形容韩诺亚对他有多重要。大概重要到本不是浮夸风格的南艺俊,在十七岁的年纪坚定地把这份感情称为“爱”。
他多想一辈子在一起,哪怕把诺亚揉碎在身体里,做一对折了翅膀的比翼鸟,做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连理枝。
如果有一天他拥有了勇气和爱他的底气,他一定会吻上那双唇。
可他怕得要死,从未敢逾矩一寸。
他本就一无所有,所以害怕被掀开打着补丁的衣裳,让最倾慕的人看见自己露出淋着血的骨架,空荡荡。
这是他致命的隐疾,沤出了血却堵在心里。
他越来越不敢靠近他,有时惶恐到浑身凉透了,他会找借口躲开诺亚一段时间。
可往往也就几个小时,他便开始不受控制地想念了。
就像瘾君子被拿走了烟枪,南艺俊本就漂浮在海上,韩诺亚是能暂停风暴的太阳。他浑身湿冷,祈求着温暖的光。
于是他又回到那个人身边,躲雨。
韩诺亚怎么会看不出来南艺俊的异常,他们最亲密无间了。
而且,那蹙着眉的笑容再明显不过。
韩诺亚问过很多次,南艺俊不愿说。即使他再怎么担心南艺俊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可他自己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他也不会逼问。
只是南艺俊啊,一直都是一个傻瓜。
韩诺亚不会让南艺俊说出自己不想说的话,但他不可能不管这件事。
艺高基本都是住宿生,但南艺俊不是。他们两个明明除了上课放学都黏在一起,他们又是同一个班,要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一定是在放学后这段时间。
于是这天韩诺亚翻墙出了学校。
虽然不能和艺俊一起放学,但他知道南艺俊家在哪,从档案上偷看来的。
正好今天南艺俊被班主任留下商量些事,方便他去看看这条路究竟怎么回事。
那个地方似乎很偏僻。
其实他大概也知道,南艺俊家境不好。
他一直不愿聊这方面的话题,对自己的家庭也是守口如瓶。他也明白南艺俊的自卑,让他仿佛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一样。
艺俊啊,有很多烦恼吧。
有时候他看着南艺俊那么痛苦,恨不得让自己代替,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韩诺亚走着走着,再往前只看到一条窄巷。
巷子里有几个人,面色不善,看见他走过来,又穿着艺高的校服,那几个壮汉丢了烟头,朝他瞥了一眼:
“过来。”
韩诺亚停了步子,正思考着如何处理情况。那说话的人似乎没什么耐心,又道:
“南艺俊是吧,叫你过来就给我过来。”
看来这就是南艺俊要面对的。
理智地想,现在应该赶紧跑回去。可是再一想,如果南艺俊能逃,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想必是逃不了的,这些人一定会堵着他。
于是韩诺亚走上前去。
那人掐起他的下巴,嘴里的烟气喷了他一脸:“长得倒是不错,难怪得罪人。”
说完,韩诺亚腹部突然猛地挨了一拳,他一下子撞在墙上,疼得站不住。
他耳鸣着听到另一个声音:“那人不说南艺俊是蓝头发吗?这怎么是个黄毛,不会找错人了吧。”
“应该没错,这道儿平时也没第二个人走了。”
然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这些人专往胸腹这种地方下手。
不久后韩诺亚就痛得视野发白,胃特别恶心,想吐得很,又疼得厉害。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程度的疼痛。
他蜷在地上,只能用无力的手徒劳地捂着肚子。
意识开始模糊了,韩诺亚恍惚间感到自己就像待在一个又湿又冷的地方。
往骨头缝里钻的冷,令人窒息的湿,诡异地让他想起海边的晚风。
似乎是看出他不对劲,他们停手了,有个人说“是不是下手太重了”。
话音未落,韩诺亚尝到一股血腥味,张嘴吐出一口血。
那个湿冷的地方没有大海,他是不是见不到他的海豚了。
大概是外力导致的急性胃出血,那几个人怕被发现肯定逃了没叫救护车,自己体内出血过多,加上休克所以死了吧。
他的一生到这里戛然而止,那南艺俊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