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了我究竟为什么要选这首曲子。对,它是我选的,珪妍后来只是表示了正向意见,然后就开始和我编排合适的舞蹈动作。
我只记得自己听到它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和珪妍在初三那年救下的那只小麻雀。我感觉自己像是让麻雀站在我的肩上,霓原的秋冬之际很冷,而那个时候又暂时没有来暖气。我于是一步一步地走到阳台的玻璃前,以防把这只小鸟给抖下去;随后我冲着眼前的窗子哈气,在上面胡乱地描画着什么。
对,我又变得抽象了,那只小鸟就站在我的肩膀上笑话我,绿豆小眼澄澈透亮,仿佛在和我说:你的精神状态好美丽啊。
我那时把自己的想法和珪妍说了,珪妍点头,并对我大加赞赏(?)。
珪妍老是这样,每次比赛或者排练可以自由选择的节目时,决定曲目和大体方向的永远是我,假如我愿意的话。除非我执意要珪妍自己选或者我大言不惭地告诉珪妍,我的脑子不够使,随便什么都行啦,否则珪妍总会充分尊重我的想法。虽然照着前者这么一整,有整个舞在交给老师的第一次审核的时候就被毙掉的风险。但我这个人太倔,一旦认准了什么东西,就算是碰了钉子也未必会放弃;珪妍又老是这么纵容我。有时候老师气的要命,却又对我俩无可奈何。
“卧龙凤雏。”这是老师对我和珪妍的评价,嗯,极大可能含有贬义。
可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真是自私至极。
一曲终了。珪妍依旧笑着看我,为我鼓掌。然而我无端地感觉到,她的笑容里那么难过。
我继续推着珪妍往前走,珪妍突然和我说,我想吃罗大叔的冰糖葫芦了,我说好,我今天回去就给你买。
“就要最普通的山楂的,如果没有,山药的也行。”
“?不要水果吗?”
“不要。太甜了,齁得慌。”
“可你之前一直.......”
“之前是之前。”
我听得不明所以,也只能晕晕乎乎地点头。我接着问她,你还想要什么?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能弄得到的,都可以。
于是珪妍慢慢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她继续说,winter bird这首歌,我想和你最后再跳一次。
Fine。
听见“最后”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鼻子已经开始酸了,然而珪妍又把她的手搭上我的手,告诉我不准哭,这么好的天气,哭哭唧唧的像什么话。她现在还好好在我眼前呢,别搞得跟哭丧似的。
我用力点头,我说我也就多眨两下眼睛,离哭还远,你这预判的东西也忒远了吧。
我当然答应,就在这里吗?哦,那么又可怜了那个查监控摄像头的老师,天天看着学校里两个舞特搁这行为艺术,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珪妍突然把食指伸过来,放在我的嘴唇上,她说,不,咱们去形体房,今天你练舞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我突然顿住,连同轮椅和珪妍一起。
真糟糕,早上被珪妍抓包瞬间的心情立马就回来了,而且我现在的不安比那个时候更甚。尽管我敢说现在珪妍的情绪比我稳定得多,但我觉得她现在简直像个抓紧时间完成遗愿的行将就木的人(然而严格来说的确是这样)。我以为自己经过几个月以来的洗礼还有珪妍给我的心理建设,外加我现在认为地把注意力从珪妍需要面对什么,转移到了尽力帮她不留遗憾上来。
可是每当我有时候,突然想到了这一切,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要揪紧几分。
自从珪妍没法利索地走路以来,我再也没让她进过形体房。我真的很怕刺激到她,让她变得和我一样地歇斯底里。我永远无法想象一个失了态的珪妍,愤怒至极绝望至极的珪妍。很好,人类的本质是双标的,珪妍必须在我的认知里永远保持完美,一直到她走进死亡这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去;她也要美丽,可以被我依靠,积极向上,生命力顽强得像是冬日里的飞鸟。可我却觉得自己怎样都可以,我可以对父母大吼大叫,可以尖叫,可以乱砸乱撕东西,可以自残,可以不顾任何人的心理感受。
珪妍现在和我说,她要回来。
我怎么能拒绝她呢。
我于是告诉她,好,下了最后一节课我们就去练舞,你想在那里待多久都可以,然后我们一起回去上晚自习。
其实我早上的想法大错特错,除了如影以及另外几个和我以及珪妍关系密切一些的女生,没人注意到我的不对劲。至于外班的人,我毕竟不需要和他们朝夕相处,用借口把我和珪妍的状况搪塞过去简直再简单不过。也是,毕竟我们班有个女生,已经请假了长达两个月,问题是她并没有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恰恰相反,她还时不常地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发自己四处旅游的照片。鬼知道她为什么要在高二这么重要的一个时间点不去上课到处玩。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不和任何人解释,同学们也鲜少谈论她,更何况有“正当理由”,还只是坐上轮椅的珪妍了。
学校在我们这一届高一下寒假时把形体房给翻新过,墙壁被重新刷得雪白,靠窗那一侧换成了木制窗台,摆上几盆绿萝和碰碰香,让人看着就很有安全感。其他的舞特们围着中心坐了一圈,而老师则站在这个圆圈之外。我和珪妍就这么在圈内起舞。说实话,有时候轮椅真的不太好控制,然而至少这时候的珪妍看上去很放松,很开心。
我于寒冬中漫步/像是枯死的树木
它们是否能死而复生/它们是否也在做着梦
我碰到了珪妍的手指,她的皮肤现在很白很凉,让我无端地想起小时候,我和珪妍在培训机构时练舞,那是个冬天,她刚刚进门,整张脸冻得发紫。没有办法,她的末梢循环不好,一到了冬天经常性地手脚冰凉。我用两只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边反复搓着一边冲它们哈气。那时候珪妍看我的眼睛也是这样的,单纯的感激与欣喜。
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回忆,回到根本不可能回到的过去。
希望是我的错觉,珪妍现在两条手臂仿佛也开始变得无力起来,她时长把双手抬起就立刻放下,好像它们有千斤重。然而当这首歌最后的一个余音停止,我向在场的每一个观众鞠躬,而珪妍也朝她们微微欠身。
有那么一瞬间,我好想飞起来,带着珪妍一起。
掌声很是热烈,我们的每一个观众都看得相当认真投入,包括老师在内。
“珪妍和洛可,她们的肢体表现力一直非常出色,哎,就像今天一样。”
我不太确定老师是不是在硬夸,我只知道,珪妍和我的确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学员。我冲老师笑笑,推着珪妍出了这个将我们包围其中的圆圈。
“你累吗。”
“挺累的,”珪妍用手将一缕碎发别到耳朵后,呼出一口气来,“可我很高兴,洛可,真的。”
她直呼我的大名的时间不多,这种情况下通常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她生气了,要么是她要非常认真地向我传达一些信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只能是后者。我于是说那就好,我还以为我跳得很烂呢。珪妍轻笑一声,说怎么会,对自己就这么没自信?我吐吐舌头,结果被吐槽真是幼稚。
我推着珪妍往休息区走,忽然,珪妍朝我招手,示意我俯身听她说话。我连忙照办,就听珪妍的话语悄悄飘进我的耳朵里:
洛可,替我飞走吧,飞到我们一直想去的地方。
我沉默了一小会,然后绕到珪妍面前。
珪妍要我答应她,因为她知道这是我肯定能做到的。
“好,我答应你。”
“那,元旦晚会那天演出,你要上吗?”
这次高二的元旦晚会要到了,年级统一安排的是在礼堂举办活动,每个班各有八分钟的时间演出,以及街舞社和舞台剧社各要排一个节目,外加舞特们的个人战,人数不限,舞种不限,只不过最多上四个人,一支舞也就两分钟。然而事实上是,只有三组人愿意上,其他人选择直接摆烂。摆烂的人显然原本不包括我和珪妍,然而现在珪妍的状况不容乐观,而我们两个向来又成双成对地出现,珪妍上不了场,老师已经默认我不愿意上场了。其实不光是老师,现在来看,珪妍好像也对我不抱什么希望。然而她还是想要劝一劝我。
“你想让我上场?”
“嗯,winter也快要开始了,你就当那是个彩排。”
“你去看吗?你去我就上场。”
“你知道我不太可能到了来年二月份还......”
“我说元旦晚会。”
“一定去。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你一定要上场,好么?”
“一个元旦晚会而已,也不差我多一个少一个节目的,嗨。”
“可是我想看见舞台上的你。”
好,好,好。
“那咱俩拉勾!不许说话不算数啊。”
“小孩。”珪妍抬手摸我的头顶。我有点委屈地看着她,我明明已经长大了,在短短一年之内。
“我这回可以说永远了吗?”
“当然。”
“那咱们就——”
“拉勾,上吊,永远,不许变!”
“好了,回去练你的舞吧,洛可可,大家都等你好久了,你可不许让我失望啊。”
我当然明白,我看着珪妍,我从我坐的长凳上起身,倒着往后走,随后才转身。我投过镜子,依旧看着珪妍,看着她在我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化成了一只白色的鸟。
当天晚上我几乎要飞奔到浣溪沙里去,然而很不巧的是,周围的小店灯火通明,晃的我眼晕,只有那个我最熟悉不过的零食店被乱七八糟的灯光给挤得瑟缩在角落,黑灯瞎火。我只能勉强看清楚窗口上那个平时用于插着各色冰糖葫芦的木筒,此刻空空如也,显得很是可怜。
要不是这样对罗老板很不礼貌,我非要爆一句粗口不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和我妈说了句什么,丢下我妈独自在风中凌乱,就冲进旁边的水果店,询问老板,旁边这家小店这是怎么回事。
老板只能一脸懵逼地看着我,回答我说她也不道啊。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重新走在我妈前头。
回家。
我妈也搞不清楚我在发什么疯。毕竟我是这样的,心情好的时候也愿意和她聊聊学校发生的事情,心情不好时,不管她问我什么,我都只会打哈哈,或者干脆告诉她我不想说。其实我这样挺对不起我妈的,好吧,至少我不能再和之前一样,我错了,但我就是不改......
上交手机之前,我看见了如影向我道歉,她说她只是告诉了陆仁嘉陆姐我的手臂有淤伤,哪知道她直接问我这是怎么回事。然而这件事到底和她有关系,她必须得为此负责。可她也没想好该怎么负责,只好来过问我的意见,如此这般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我无语,我跟她说你不用负责,这事到此为止吧。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假如不是如影,我早在接排球之后就会遇上麻烦,如影已经帮我搪塞了一回,她没有义务继续帮我。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一时冲动,脑子一抽,让珪妍担心,让我妈担心。
很好,我真是个煞笔。
我几乎要把手机扔到桌子上,于是我妈又骂我,让我爱惜东西,别天天拿它们撒气。我说这是我自己的手机。我妈疾言厉色,说这不是你的,我们只是给了你它的使用权。
好奇怪,我本来要生气,可是没过多久又感觉自己被浇了兜头一盆冷水。毕竟我又发现了新的事情,这次和如影没关系,不过更加糟糕。
那就是,每次我好不容易不再逃避现实,我跟我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过去了的时候,永远会有人,或者事,来给我当头一棒。
反正我现在的状态就是大起大落起落落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