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意义。我告诉她。
她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另外一句话:你应该将每一天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句天来看。
如果把这句话套用在我身上,应该说是:你应该把和珪妍相处的每一天当做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来过。
假如我能看到过去的自己,那个六七岁和珪妍在金黄色柔软的银杏叶堆里肆意打滚的小洛可,那个和珪妍分享着同一串冰糖葫芦的小洛可,我一定要这么跟她说。
毕竟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太迟了。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现在连我自己眼睛里的珪妍都变得飘忽不定。过了一会,珪妍再次把纸巾放到我脸上擦了擦,她的动作可比我自己温柔多了。我几乎以为她给我用的纸是棉花或者无纺布做的。
珪妍把拐杖放在一边,身体摇晃了一下,我赶忙扶着她坐下。这里是学校的天台,到了傍晚,我是切切实实地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残阳如血。晚霞真的很美很美,加上了珪妍,她安静地坐在我的面前,双手放在膝盖上,嘴角漾出来的笑容带着一点无奈。霞光把她的头发染成了棕红色,带着她的瞳孔一起。她的几咎碎发被秋风吹拂起来,美得惊心动魄。
我帮她把头发别好。珪妍抓住我的手,细细地看着它。我活动了一下手指,很快发现自己的收比珪妍小了几乎一圈。
真不公平。明明我俩差不多高,她又不比我更壮。我冲珪妍撅嘴,正像我一直以来那样。珪妍让我别撅了,不好看。
她说,你最近别老哭丧着脸,我还没死呢,别搞得跟个孝子一样。你这几个月在我面前哭的次数我两只手都快掰不过来了。我说哦,可我没法控制自己。
不对,这不是重点。我应该骂她又占我便宜才对。可是我忘了。
她轻笑一声,然后把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说我是个小哭包。
她说得没错。因为通常情况下,只有我靠着珪妍的份,一方面是她比我稍微高点,另一方面是我永远那么依赖她。这是我物理意义上带给她的压力。而她像现在这样靠在我的肩膀上的情况少之又少。
于是我知道她是真的累了。
我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终于又犯了,我问她,你真的不和阿姨一起去B城吗?
她摇头,在我的肩膀上蹭,我的脖子痒痒的,可我只能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我说,也许她只是想带你去B城玩几天。我知道我这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对于珪妍的亲人,就算我不理解他们的做法,我也永远不能对他们恶语相向,即使他们不可能听得见。
珪妍又笑,说B城我去过两次。人好多,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我俩沉默了半晌。我把手伸到她的身后,揽住她的肩膀,以防她从我的身上滚落下去,尽管我知道这不大可能发生。我也小心翼翼地靠上她的头,感觉珪妍的头发好软。
这让我无端地想起了我们在图书馆门口的时光。
又过了一小会,珪妍问我,咱俩认识多久了。
我说,十三年。十三年真短,一眨眼就过去了。
珪妍问我,那什么才算足够漫长呢。
我说永远。
珪妍慢慢把头抬起来,永远?那时候不管是谁都得化成灰了。
又过一会,珪妍轻声和我说,我妈以为我不想活了,也不至于,我只是不想再折腾,再说客观条件毕竟摆在那里。其实,我有时候确实会想,自己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
我故意地打了个哈欠。我说这我没想过。我只想过要是我从来没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会发生什么。
珪妍问我什么。
我说,我爸妈大约已经成了富翁,然后不知道在世界上哪个角落嗨皮呢。嗯,毕竟我的小姨小姨夫就这样,人已到不惑之年,没有孩子,他们三天两头就去世界各地旅游,快活得很。
珪妍侧过头来看我,她说,我也喜欢这么活着。
可是谁让我俩是学生,是爸妈的孩子呢。
“洛可,”她突然就这么叫了我的名字。我赶紧把脸上不知道是真开心还是故作嬉皮笑脸的表情给收了回去。“你也带我走吧,咱们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点头,告诉她好。可是没过几秒钟,珪妍反悔了,“我知道这不可能,我开玩笑的。”
我不喜欢珪妍这样,她太现实,永远要在我沉入幻想的时候强行把我的梦给打碎。我有点哀怨地看着她,问她,你到底要去哪。
去一个鲜花盛开的地方。她如是回答我。
听着好浪漫,但我依旧不能接受。珪妍的浪漫总是扎根于现实,像是吸着鲜血开放的曼珠沙华,再美丽也遮不住藏在其中的残忍。
那是什么样的花,什么颜色的,你告诉我。
粉色的,柔软,漂亮,你最喜欢。
我不能陪你一起去看,我就不喜欢。
你说什么傻话呢。
我不信,应该是黑色的,因为那里没有太阳,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
话是这么说,可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珪妍口中描述的那片花海,究竟能有多美。
我说,阿妍,你不能这样,你一定要丢下我飞走吗,飞去一个我到达不了的彼岸吗。
珪妍抓住我的手,轻轻拍打着它。她说,我也不想。
可我不管,我突然感觉好委屈好委屈。我趴在珪妍的衣服上开始哭。珪妍无语,嫌弃地在我的鼻腔和她的衣领中间塞了一张纸,说你把我的衣服都给弄脏了。
焯,狠心的女人。
我猛地抬头,轻拍了珪妍一下,说你少来,还不是因为你。你再这样我打你了啊。珪妍耸肩,说你欺负病号,我得告诉你妈。我说我去你的,怎么一个二个全都成这样了。
我帮珪妍把拐杖递过来。扶着她站起来。我们得上晚自习去了。
我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珪妍的身体已经变得很单薄很单薄。在我们小时候练芭蕾的时候,老师曾经开玩笑说,要是珪妍愿意,她完全能一脚给别人踢出内伤来。可是她现在要是没有手里的拐杖,仿佛风一吹她就会倒下。
“你怎么就穿这么点,不冷吗。”
珪妍点头,有点冷,但我想牢牢记住,活着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珪妍很清醒,她也很现实。她永远不愿意去抱任何多余的希望,她也不会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是我所远远比不上的。细细一想,其实我和她有很多的不同之处,尤其是在性格方面。所以我们又为什么会成为一对灵魂的双胞胎呢。
我总有一天得去接受这一切,我总有一天得去清醒地咀嚼痛苦。
……
总而言之,我现在完全处于一个大脑长时间宕机的情况。尽管珪妍在那一次把事情已经完全跟我说开了,我好像也就那么接受了。无奈我这边后摇实在太长。我还得花点时间去消化这一切。而这期间一旦发生任何事情来刺激我,都会把我恢复正常的进度条强行拨倒退一点。
比如期中考试,我不出意外又是全班倒数。这是正常的,假如我在基本上听不进课的一段时间过后还能保持中等水平,我大约就不用呆在这个班里了。
班主任来找我约谈。她说,我最近的状态非常之不好,成绩严重下滑不说,看着也很疲惫,黑眼圈明显得快要变成熊猫,珪妍都没成这样。我只能无奈地摇头,表示自己实在无法可想。班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让我最近早点睡觉,实在不行舞蹈训练可以推掉一段时间,她会亲自和我的老师说。
我看着她,告诉她曾经我一直相信,一觉醒来是早晨,没有什么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可是自从珪妍成了这样,这个铁律对我来说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但我妈不干了,她责怪我最近不在状态,上课上课不好好听,作业作业不好好写,她给我花钱让我上课外班全都打了水漂。我很奇怪,明明我已经把最近的课全都停了啊。
她不听,反正我的问题不止这一个。她几次三番让我复习笔记,整理错题,结果我只会对着它们发呆,连笔都不动一下,难道这不是我的错吗?
我彻底炸了,我几乎要爆粗口。可是对面到底是我妈,我不能这么干。
看来,珪妍一直认为我家鸡飞狗跳不是没原因的。毕竟假如是她挨家长的训,她一定乖乖站在那里忍着哭绝不还嘴。而我不一样,我主打一个我不好过,谁都别想好过。我跟我妈大吼大叫,我说我的阿妍要没了,我还顾得上一场破考试???人命和成绩哪个重要您掂量得清楚吗您?您要不知道也就算了,几个月前声泪俱下地和她您讲女儿遭遇的是谁啊,您不会不记得了吧。
我妈一时语塞,过了一小会,她说,可你也没劝珪妍去治病。我回答她因为珪妍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跑医院去。她得的病在世界上根本没有被治愈的先例。连被控制的先例都没有。
我冲动,我爆躁,我没礼貌,我不尊重父母。我当然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可我不改。我不愿意再听我妈和我说什么。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回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了门。愤怒和难过,加上一点点无力感向我铺天盖地袭来。我看不见它们,摸不着它们,不知道该怎样才好。
我打开手机,点开微信界面,打头一句便是珪妍问我你还好吗。我顿时像个被扎破的皮球一样泄了气。没办法,珪妍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她从始至终是我最好的安慰剂。我勉强从嘴角拉扯出一个笑容来,我回她说,我好得很。
我就这么举着手机,对着屏幕呵呵傻笑,等待着珪妍继续和我聊天。没过一会,珪妍果然继续回复着我。
winter到了。
我看着屏幕上的字体,知道这是一个一语双关。winter,它有个浪漫的译名,叫凛冬,名故思义,在北半球每年最冷的时候举办。这是一个国际性的现代舞赛事,选手不拘于国籍,不拘人数(当然,是要分组比赛的),如果两人及以上参加,对于选手的性别分布也没有硬性规定。我突然想起来,在这个学期的期末,老师会带着她所有有条件出国的学生去参加这个比赛。赛用音乐自定,舞蹈动作也自定,只要注意版权问题就行。
这玩意放在国际上相当有分量,假如能拿到一个奖项,以后到进入国内顶尖的舞蹈学院都大有帮助。我和珪妍现在属于是刚到参赛的最低年龄限制,说实话,我俩从去年就已经开始准备,歌挑好了,动作也编的有鼻子有眼的,老师对此同样相当认可。很耐心地和我们一起改踩点与动作,这才有了后来的半成品。
我已经差不多适应了没有珪妍的舞室,可是想到双人舞硬生生要被砍掉一个人,我的心里还是感到一阵钝痛。
把手机放下之后,那三种情绪重新涌上心头。尤其是第一个快速占据了上风。我感觉几乎难以控制自己,我急于毁掉手头的什么东西,因为我不想发出尖锐爆鸣声以证明我不纯,啊不是,扰民。可是眼前的东西不是我的笔记本,就是课本、练习册、课外书,陶瓷笔筒,我现在不管摔了什么东西,我感觉自己以后都会后悔的。
这是个好兆头。我现在到底还没哭,我也没失去理智。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新的冬天来了。可我到来年,也许再也不能和珪妍一起许下我们的愿望。
天色不早了。我还犹豫着要不要吃掉眼前小药瓶里的几片。这玩意又是我那可怜的大表哥给推荐的,据说副作用小,而且没有成瘾性。他千叮咛万嘱咐了半天该怎么服用,并且告诉我还是联系一下正牌医生比较好。我照办。然而毕竟是药三分毒,且对于身体真是革命本钱的特长生来讲不大友好。我把它暂时扔在一边,思考着这玩意要是就着咖啡喝会发生什么。
拉倒吧,先不管它。
我撸起自己的袖子,未成年是不能纹身的。可我怕再过它各几十年,等我老了,我会把珪妍给忘了。我想画一对纸飞机,让它们永远陪着我。
我要用红笔画,黑笔太容易被蹭脏了。
这根红笔不好用,没油,那就换一根,我对自己说。